《伏诛》height

4、炎翎

　　盛夏时的临川，热到石板路上掉下坨湿泥巴都会烤的滋滋冒烟，成为一块踩之即碎的土灰，在这种天气还穿戴齐全出来溜达的人，是少之又少。

　　这条小路边的茶馆虽说小了点，但细看却精致，名字也独特，就叫"茶馆"，懒得加一丁点多余的修饰，茶老板的性格可见一斑。

　　他素来懒得很，天气热时更是如此，本想着今儿烈日烤成这副鬼样子，他就可以休息了，结果就是走进来了个堪称神经病的少年，带着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笑脸，笑嘻嘻地要了茶。

　　茶老板强撑着午后浓厚到砸死人的困意，本想开口骂个街，说些什么"本店已倒闭恕不接待"之类云云，直到看到那长得不错的年轻人摸出了极有分量的钱袋。

　　他想，今天天气不错，有点想煮茶了。

　　于是便其乐融融地接待了这位钱多人美的小公子。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位少年挑了个阴凉地坐下，随手把那玉剑搁在一旁，四下看了几眼，兴许是无聊得很，便撑着脸看他煮茶。

　　许久之后，少年开了口："这里卖不卖小菜？"

　　茶老板瞥他一眼，差点懒癌发作，又苦于那沉甸甸的钱袋子实在是勾人得很，于是回话道："卖的卖的，小公子想吃些什么？"

　　少年曲起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沿，思索着：“来一份孜然蒸肉，再加一份小菜，一坛醉花阴，两只碗。”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嗯，不要放葱蒜，姜也不要。"

　　茶老板蛮应了下来，先将两份泡好的雪顶含翠端了过去，在心里默默念叨。

　　"还是个怪挑嘴的货儿。"

　　不过，茶水吃食都是点了两份，想来是要等人。

　　希望是个好看的姑娘。

　　但是接下来的事实，还是让茶老板失望了。

　　倒不是说来的人不好看，只是，不是个小姑娘罢了，有点可惜。

　　摇头晃脑地看了看那位同样长得不错的小公子，茶老板想，这个年纪的纨绔子弟都有点自以为拽得不行的愚蠢劲头，想来是要去干些傻兮兮的事，便先在这吃东西了。

　　不过看着都挺有钱的，那其他也无所谓。

　　青衣少年看见来人，一面招手让他过来，一面还在咕噜咕噜往嘴里灌酒。

　　来人颇为鄙夷地盯着他，慢吞吞走过去："你今天又去了？"

　　此人名为叶澜，算不得纨绔子弟，也算不得布衣草民，大概只算得一个有着好脸皮的小混混。

　　叶澜在他对面坐下，顺手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眉头一皱："你怎么又喝这破玩意儿。"

　　醉花阴，空有个好名字，其实差不多是清水兑出来的，几乎尝不到几分酒味。

　　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享受。

　　青衣少年一笑："今儿心情好，你嘴巴给我掂量点。"

　　叶澜夹了一筷子小菜塞进嘴里，慢慢地咬着，期间眼睛一直停在少年脸上。

　　这位看似纨绔子弟的年轻人，其实年龄大概够做这里茶老板的祖宗。

　　玉枭主，成遥。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称号便响彻整个修仙界，连同着他所统领的宗门。

　　——炎翎阁。

　　虽然说并非自愿，也不想承认，但叶澜确确实实就是这听起来就拽的二五八万的炎翎阁成员。

　　还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当然，他加入炎翎阁虽自有原因，但是也不能否认他和成遥其实私交甚是不错的事实。

　　所以说来说去，他叶澜根本就没啥资格嘲笑成遥是个老不死的。

　　毕竟彼此彼此。

　　叶澜在心底又把这层说复杂也复杂说不复杂也确实没啥复杂的破关系理了一遍，突然怨念横生，且不说他有多老，但是他为什么要陪着这个神经病扮嫩呢？

　　关于这点，成遥曾经是这么吹的。

　　"我身份太招摇，模样又太显眼，扮女不妥，容易招惹登徒子，不遮掩，容易招惹女流氓，所以扮成个半大少年最为合适，既好看，又不招蜂引蝶。"

　　好一腔狗屁不通的歪理。

　　但是面上虽然如此损他，但其实说到底这确实是个万全之计，一般来说，没有谁的脑子像成遥那般装满了坏水，更没有人能想到，会有这么个小小年纪的少年能做你祖宗。

　　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称得上天赋异禀。

　　但话又说回来了，叶澜认识成遥这么多年，很少听见他会说自己"心情不错"的。

　　尤其是那人死了之后。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关心一下没心没肺的阁主："出了什么事吗？你心情不错。"

　　成遥喝酒吃菜吃得正起劲，也许是因为菜里没有他所谓饿死也绝不尝试的葱姜蒜，也不用费力去挑，又也许他是真的觉得那酒水味比尿淡的醉花阴好喝，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于是看起来只有十四岁的玉枭主终于放下了碗筷，嘴里还嚼着菜："他回来了。"

　　字字珍重。

　　叶澜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他那根断掉的弦重新接上，才后知后觉的大吃一惊，还险些碰掉了碗："他回来了？"

　　成遥不以为然地又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是啊，老朋友回来了，我自然是高兴的。"

　　叶澜还是不可置信般地盯着成遥："你真的没有弄错吗？"

　　成遥面色如常，口中还是慢悠悠地咬着菜，眼神却突然冷了几分，像掺杂了一把千年不化的冰渣。

　　这是无声的闭嘴，叶澜很清楚。

　　到底是当年一起踏遍鲜血走来的，他甚至比成遥自己都要懂，成遥有多希望那个人回来。

　　过命的至交，不是轻易就能接受对方的死亡的。

　　所以成遥找了他的转世那么多年，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几不可闻的可能性和渺茫的希望，他也没有放弃。

　　就像叶澜自己也不肯放弃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跟清水没半点区别的酒，顿了一下才出声。

　　“这一世，是什么样子？”

　　成遥放下碗筷，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有些飘忽，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怀念。

　　“能是什么样子，脸还是那张脸，脾气也是，就算再过八百年也改不掉的烂，不过这一世会哭，倒是挺有趣的。”

　　"……"叶澜简直无话可说，"你把他惹哭了？"

　　成遥一听这个就来气，几乎要捶胸顿足般控诉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你是不知道小屁孩有多难伺候!我就想稍微开点玩笑，那么小一团，握着剑就一把挥来，要打我？但修为还真是不错，然后我躲开了，他打烂了花，就自己哭了。"

　　话说完就当头一碗酒进肚，满目无辜，好生委屈。

　　叶澜丢出一副冷漠脸："你就是活该。"

　　成遥踹了他一脚。

　　叶澜也狠狠地回了礼，伸手拍拍衣摆上的灰，坐到边上去继续夹菜，细嚼慢噎，全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吞到一半的时候，成遥揪住了他的袖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我找他的魂魄找了那么多年，结果却转世到了楚氏？”

　　要知道当年可就是这些不知所谓的正道带来的那一场浩劫，如今又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能容忍他好生待在那？

　　叶澜摆着一脸的皇帝不急那啥急："那要怎么办，你去把人孩子偷出来？"

　　成遥懒得理他那些屁话，把他所见所闻全部理了一遍，想来这庆典办的这么大张旗鼓，不仅仅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楚辰其人性情诡辩难测，但至少目前来说，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的。

　　于是他想了想，说道："偷是用不着，放他自己活个把年月，有什么事你就让元希调遣几个家伙来此盯着，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叶澜这时才慢慢想起来他方才拳打脚踢的混账是某位阁主，不过他也习以为常了，就随随便便应了下来。

　　……哎，元希？

　　叶某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遗落的什么东西，于是喝酒喝到一半脸色变得格外难看，难看到成遥捧着碗满脸诧异地盯着他："喂，你没事吧？这酒不至于难喝到这个地步吧？"

　　"咳咳咳……"

　　叶澜有些呛着了，连连咳嗽好几声才缓过来，满脸涨得通红，颇有些艰难地道："你……你是不是有让我看着那小丫头来着？"

　　成遥心里顿时“嘎嘣”一声，暗道大事不妙，但面上还是平平淡淡地摆着那副看傻瓜的表情，凉凉道："是啊，怎么了？"

　　叶澜干脆利落道："我忘了。"

　　成遥："……"

　　来个人好吗，请在他耳边把炎翎阁内部规矩给念个八百遍，让他清楚明了地知道残杀同伴要被灰飞烟灭!

　　说到元希这个小丫头，她可跟这两个就快掐架的老不死不一样，人家是货真价实的青春少女，今年刚满十三岁。

　　原来也是个苦命儿，由于这么多年漫天下漂泊浪荡为了避免无聊成遥养成了捡小孩的习惯，而且怎么说呢，他的运气是恰到好处，总能捡到资质不错又能给他当免费苦力的小娃娃，于是乎元希也是这么给他捡回来的。

　　某种程度上说也可以算是位感天动地的老父亲。

　　不过，承认的只有他本人罢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元希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活泼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如果你不在家看住她，她会把房梁和墙一起掀了。

　　一时间四下静谧无声，尴尬的氛围快乐的弥漫着。

　　成遥干脆自暴自弃，面不改色地往嘴里塞菜："大不了就随她闹去，爱去哪玩去哪玩，反正就算丢了给点钱就会一堆免费苦力，而且本阁有的是钱。"

　　要不是打不过他，叶澜真恨不得把他踹飞出临川，哪有这么当阁主的？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成遥声音里的随意淡了下去，他一手撑着脸，一手用筷子指着叶澜，缓缓道："这边也传起你们的事了，自己小心些，风声别走漏了。"

　　叶澜一瞬间几乎是漠然的，似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讲出来，他只是极为随意地一笑，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一般。

　　"这一点不必担心。"

　　“毕竟，我可是全天下最臭名昭著的人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