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诛》height

3、孑然

　　“……”

　　那青衣少年似是颇为无奈的挑了挑眉，直直盯着楚越的眼睛，盯得他相当尴尬不知所措，然后顿时背后一凉，默默念叨着：

　　“……怎么办？我是不是得罪了老前辈？”

　　那青衣少年一直不答话，于是那荒唐念头的可信度便在楚越心底直线上升，直至深信不疑。

　　他不是很敢看那人，面带难色地踌躇了一会儿，思来想去还是缓缓放下了剑，嗫喏道：“……晚辈不知深浅，先前言语举止多有得罪，冲撞了前辈，请您见谅。”

　　“……哦”那青衣少年微微挑眉一笑，一只手撩过眉梢的碎发，轻易便略过这个话题，莞尔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楚越。”他现在已经对面前“老前辈”的身份深信不疑，颔首低眉毕恭毕敬道，“年六岁，无字。”

　　“楚……越”

　　那人眼里一下子闪烁起隐隐约约的光，像落入潮间的陨星，幽深而明亮，无尽深潭的黑水下是压抑不是多久的惊喜和期待，灿若星辰，他身子不经意地前探，声音里含着楚越听不清的急切。

　　楚越盯着他看了许久，他的名字很奇怪吗？这老妖精什么毛病

　　“你是哪个越可是……越陌度阡的越”

　　楚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望着他，虽说疑问憋着难受，但还是出于教养乖乖地点了头。

　　毕竟不是每个陌生人见面都会对你的名字问这问那。

　　“……这样。”

　　一抹温柔神色从他眼里迅速掠过去，那人像是很疲惫般地笑了一下，轻松淡然的气息又萦绕回他身边，他温声道："那很高兴认识你啊，楚越小屁孩？"

　　楚越憋着一肚子疑问莫名其妙，他本身脾气就怪，加之每个这个时期的小屁孩都不喜欢被叫小屁孩，于是更是火气加倍。

　　"老前辈您言辞过分了。"

　　重音放在"老"字上。

　　于是他以最合礼数的方式教那人知道了何为礼尚往来，并成功地瞧见他脸色一瞬间的难看。

　　毕竟，小屁孩都不喜欢被叫小屁孩，那老人家自然也不喜欢人叫老。

　　"……我说你，"那青衣少年很快便从那自顾自的奇奇怪怪的喜悦中脱离出来，言行举止又变回了刚开始混账的模样，"怎么随随便便就管人称老啊，真不可爱。"

　　他像是头发乱的难受，于是干脆将发带一扯，干脆利落地一甩头，纵身跳下那棵适宜养老的宝贝灵树，带着那副极具欺骗性的好脸皮就窜到楚越面前，把人狠吓了一个踉跄。

　　楚越下意识便向后退了几步，正色道：“……您不是那树的精怪吗？能不老么。”

　　青衣人粲然一笑，眼角眉梢都是午后贪恋在他脸上的阳光，尽显少年风流，他以一种楚越没见过的神情凝视着他，又借机向前了几步。

　　楚越脸上是呆愣愣的不知所措，有点懵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嘛。

　　青衣人嘴角微微上挑，伸手撩起楚越脸颊旁的一束碎发在手中细细搓碾，压着声音调笑道：

　　“那，你几时见过生得如我这般好看的树精？”

　　此时正值盛夏午后，暖燥空气中光影交错。

　　楚越呼吸一滞。

　　风华正茂的少年，容颜是最俊逸的样子，声音干净清越，低沉下来时，耳边荡漾起磁性的回音，心头竟有点痒痒的感觉。

　　……怎么搞得？

　　楚越出于本能迅速举起剑挡在他和青衣人之间，他对这些过于亲密的举动总带着些排斥，不是讨厌，只是不习惯接受。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

　　那人差点给剑气伤到也不介意，只是同样向后错了一步，然后淡淡地看着楚越，等他答话。

　　楚越脸色带点午后燥热的微红，眼神别向他处，又不时用眼角偷偷瞥他一眼，虽然感觉奇怪，又不想承认，但还是不得不提……就算是真的树精，大概也不会比这个人好看到哪里去。

　　顿时他的心里收到了良心与理性相互交杂的谴责，终于理性败了，他只好不情不愿道：“……公子容貌甚佳，精怪望尘莫及。”

　　他闻言便放肆一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嚣张道：“那是自然。”

　　不过称赞归称赞，好看归好看，楚越还是不大喜欢他随便就糊弄了一把自己。

　　加之听见自己名字之后一系列魔怔兮兮的样子，更是没什么好感可言。

　　他想，这人八成是个神经病。

　　再细细瞧一瞧他的脸，更是惋惜，还是个长了副精致脸皮的神经病。

　　既是神经病，就不必多言了。

　　于是楚越终于横下一条心打算结束这尴尬的场面，他一脸正直地道：“那么公子……”

　　只可惜那人偏生此刻就来了兴致，他颇有兴趣地问：“你是还没取字吗？”

　　楚越："……"

　　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呢，只好窝着一肚子无名之火把那短命的话重新咽回肚里让五脏六腑折腾成稀巴烂，然后礼仪得体地回答"公子"的话。

　　"……确实还未取。"

　　"那就好办了。"青衣人右手打了个响指，笑得分外愉悦……或许还掺杂着些许若有若无的怀念，温声道："好孩子，你听哥哥一言，我给你取一个字可好？"

　　有那么一瞬间楚越以为自己听错了 。

　　要知道取字可是那时天下之人除婚姻嫁娶之外的头等大事，向来是本人在自己生辰时亲自所取，或是由极度信任之人代之，何时可听说过交由一个刚见面的人办？

　　简直是枉顾人伦，再神经病大概也莫过于此了。

　　在他反复确认过自己依旧耳聪目明之后，楚越便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默不作声，那人也同样对视了回去，一脸混账地道："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哦。"

　　"……"

　　……什么毛病？他还只有六岁！你对着一个只有六岁的措辞难以言语的孩子说些什么呢？不会羞耻的吗？

　　可怜楚家常年隐居深闺不见世面的二公子就是给这个一副市井流氓样的衣冠禽兽连着糊弄着玩。

　　还满脸起劲。

　　一言难尽阿一言难尽。

　　……但是，长得好看似乎真的就能有一些奇怪的好处。

　　比如现在，当那青衣少年微笑着看着他的时候，眼里仿佛有阳光的碎片，楚越那副阴阳怪气的脾气就一下子松散了。

　　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去拒绝。

　　于是神使鬼差般，他竟点了点头。

　　那人好像松了一口气，也伸手抽出腰间玉色长剑抵在楚越的剑上，带着似有似无的深重，轻佻又认真地道："叫子然。"

　　一字一顿。

　　楚越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原先以为会又是什么捉弄自己的东西，结果却出人意料地……正经？

　　抱着这种"也许这人不是神经病是我误会了"的带点歉意的想法，他试着开口问了一句："这字可有什么含义？"

　　然后接下来的事彻底地击碎了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人继续带着那副"我是好人我还很帅"的可亲笑脸道："没有含义，只是有趣。"

　　在楚越看来，他就是在无声地说，我在耍你。

　　"……"

　　当下楚越就黑了脸，把列祖列宗循循善诱的礼仪体统全部丢到不知哪个该死的旮旯角落去，非常之干脆利落地将剑挥了出去，"哐当"一声打向那还披着款款笑意的小流氓，直吓得人往后翻了个跟斗，还不幸蹭脏了一点衣角。

　　"哎呀呀，小孩子家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楚越呼呼地喘着气，窝火地瞪了他一眼。刚才那一下用力过猛，非但没给那人一个狠狠的教训，还把他自己的剑插进土里去了，着实恼人得很。

　　但他还是拔出来了，剑锋如白毫下破般向前递了出去，直至少年眉间，他倒也不躲，连眼都不眨一下，任凭强烈的剑气掠过发梢，当即抬手运起灵流使出一掌，轻轻松松以两指夹住那剑刃，但凭楚越如何使力，也依旧纹丝不动，便只好停在那里。

　　结果无处安放的剑气就愉悦地从该打的人身边溜走，去摧残一旁生机盎然的娇花。

　　楚越："……"

　　当真如狂风暴雨肆虐，所及之处无一幸免，满目狼藉，偏生这花又素日给人温养，最经不起折腾，于是便齐刷刷凄惨地被削成了一把香气扑鼻的烂泥，糊在光洁的青石小道。

　　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楚越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强烈的震惊和负罪感一起朝他袭来，生生压垮了孩子年仅六岁脆弱不堪的心智。

　　他竟是给气出了泪花。

　　苦于那一下的剑实在是使得厉害，闹出的动静尤其大，不仅惊动了花，也同样惊动了房内的人，青衣人本就被楚越逼至墙边，见势不妙便顺势向上一翻，又跳到那灵树上，大约一半是怕他哭，另一半是怕人来，于是只好赔着笑脸哄他，让他别出声。

　　楚越狠狠一抹眼泪瞪他，哽咽着大吼道：“谁要管你!”

　　"好好好，不管不管。"那少年明显很不擅长应对哭泣的小屁孩，只得无奈地望着楚越，温声道："不过似乎有人来了，哥哥先走一步喽！要记得保密！"

　　楚越还在为后院一角残花败叶哭哭啼啼，哪里有心情再去理这讨人厌的小流氓，加上骨子里的好教养让他实在难于启齿那二字，于是便以他能做出的最厌恶最凶恶的表情撂给那人看，顺带使了把剑。

　　滚。

　　那青衣人也甚是不知收敛，还颇为自得地向他眨了眨眼："有缘自相见!"

　　然后纵身一跃，翻过他家引以为傲的萧墙，只剩一抹青白身影，而后无影无踪。

　　只留楚越一个人孤寡地留在一地狼藉的院里，泪汪汪环顾四方，不知怎的就突然委屈上头，终于嚎出了声。

　　"呜啊啊……!!!这是我哥种的花啊……"

　　临川，街市，茶馆。

　　方才那位抛下哭泣小孩溜走的道德沦丧的青衣少年正衣冠楚楚地坐在椅子上，调息饮茶，面色平和。

　　丝毫没有一点把人家院里搞得一团糟的觉悟与歉意。

　　实在是不要脸出了境界。

　　他托着脸小坐了一会儿，便回想起方才的情景，想来面上倒是波澜不惊，但心下已是早已翻江倒海了不下几十回。

　　毕竟是没办法的事。

　　那个小东西，软软的一小团，模样还说得过去，但是脾气就是臭，凶巴巴的，这么些他能拎出来扯皮个没完的老毛病，是一丁点儿都没改。

　　可是明明他这些该死的破毛病一样都不改，他还是那么惊喜。

　　是啊，他自己都不知道听见楚越二字时他有多高兴。

　　不过，看上去，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切的一切全部忘得干干净净。

　　但，回来了就好。少年想了想，还是微微一笑，眼里的落寞转瞬即逝。

　　仿佛从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