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阳光》林兮溯风

3、不翼而飞

　　安小隅的教科书不见了。

　　确切地说，她从未看见过自己的教科书。

　　事情是这样的，开学那天，妈妈带着安小隅来到校园，恰好碰见蒋婵母子也来报到。

　　“走，小隅，咱俩一起玩去。”一看见小隅，蒋婵便热情地跑过来，从安小隅妈妈身边抓起安小隅的手。

　　第一次来到小学校园，看到偌大的校园里到处都是家长和陌生的小朋友，安小隅本来很紧张，但一看见蒋婵那张熟悉的娇俏面庞，心情立刻放松了下来。

　　安小隅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点点头:“去吧。”于是迫不及待地跟着蒋婵跑去。

　　两个孩子一边跑一边笑，银铃似的，也不知道为啥，大概奔跑本身便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乐趣。

　　“蒋婵，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就随便逛逛呗，这校园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大概是有些得意过头了，待两人不慌不忙回到学前班教室，发现所有小朋友都已整整齐齐坐到了座位上，而老师正站在教室前面讲话。安小隅看了一眼老师，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嘴角上有一颗很明显的痦子，化了妆，倒是有几分姿色，就是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

　　“蒋婵，快过来，来，挨着以铖坐！”在蒋婵妈妈的召唤下，蒋婵像只小鸟般扑了过去。

　　安小隅扫了一圈熙熙攘攘的教室，并未看见妈妈的身影。

　　“哦，小隅，你妈妈说她先走了，快找个座位坐下吧！”蒋婵妈妈扯着大嗓门道。

　　安小隅有些无助地走上前，终于在后面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座坐下来。学前班的桌子和凳子都很矮，漆着白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四个小朋友，安小隅扫了一圈，只有同桌是女孩，对面的两个都是男孩。

　　老师开始讲一些学前班的基本礼仪，比如进办公室之前要打报告，想问老师问题要举手，老师讲话的时候不能随便讲话，同学之间要友爱相处……老师的音色尖尖细细的，很有女人的特色。

　　“好了，现在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

　　一声令下，教室里即刻炸开了锅。小朋友们恨不得踩到桌子上面去大喊大叫，许多家长急忙上前去跟老师攀谈，无非是请老师对自己家孩子多多照顾之类的。

　　安小隅转过头去，见蒋婵妈妈正在同另一位妈妈热切交谈，而蒋婵则正同一个小男孩说笑。那个应该就是蒋婵妈妈口里的以铖吧。小隅不好过去打扰，只好呆在原座上假装整理书包。

　　“咦，你的书本是哪里来的？”

　　小隅瞥见同桌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彩色的书籍，一股新书所特有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

　　“老师发的呀！”那位小朋友一脸诧异地望着小隅。

　　“那……那我怎么没有呀……”

　　小隅环视四周，发现好像大家都有新书。

　　“蒋婵，你有老师发的新书吗？”小隅走过去问道。

　　“有呀！”蒋婵满脸欣喜地展开新书给小隅看。

　　小隅更加难过了。

　　“呦，小隅，你没有新书呀，快去找冯老师要呀！”蒋婵妈妈似一眼看穿了小隅的心事，忙里偷闲跟小隅说上一句，一边又扭过头去同以铖妈妈交谈。

　　此刻，老师已经不在教室，小隅慌忙追出去，可是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老师，只能胡乱跑，所幸终于在甬路的拐角处撞见老师。

　　“老师，我……”

　　“这位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老师转回头。

　　“老师，我没有教科书。”小隅喘了口气道。

　　“怎么会？！”冯老师的脸即刻耷拉下来，尖细的声音刺透小隅的耳膜，让她瘦小的身体禁不住为之一震。

　　“我明明给每个小朋友都发了，你再回去好好找找！”冯老师斩钉截铁地道。

　　“可，可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叫安小隅。”小隅吓得险些忘记自己名字。

　　“怎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就你没有呢？你再回去找找，肯定在桌洞里。”老师坚定的语气让人无法反驳。

　　安小隅仰头望着冯老师，无论是身份上的无可逆转，身高上的居高临下，还是语气上的压制性，安小隅都显然占尽了下风。最后，安小隅的目光里只剩下冯老师红烈烈嘴唇上那颗醒目的痦子，伴随着那颗痦子的无限放大，安小隅矮进泥土里，最终化为懦懦的一声“好。”安小隅开始不再拥有形状。她垂着头沿着甬路走回，被一种无可开解的矛盾包围。

　　从甬路拐角到教室的距离并不长，可安小隅却走的无比艰难，以至于后来每次做噩梦都梦见在走那段路。无论如何努力，都走不到尽头。

　　“小隅，怎么样，找到老师没？”蒋婵笑盈盈地问道。

　　“没有。老师说已经发给我了。”

　　“哦，那你再好好找找，既然老师说发给你了，那就肯定是发给你了。”

　　安小隅笑笑，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入世之初，安小隅对每个人的话都深信不疑，何况是即将教育自己的老师。“嗯，老师说有，就一定有的。”这样想着，小隅又鼓起信心。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将手伸进空空如也的桌洞摸索。甚至躬下身子、趴在地上将桌底也检查了遍，就是找不到一本，比百姓想要发现皇帝的新衣还无助！

　　小隅眼巴巴地看着同桌：“同学，你那里有没有多教科书？”安小隅几乎是用祈求的目光询问向同桌李桦。李桦将书包从桌洞里拉出来，哗啦啦倾泻一桌子，冷声道：“自己找吧。”

　　安小隅见她面色冷淡，本不愿打扰，但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只好厚着脸皮上前查看，确实只有一套书。

　　小隅太无助了，又没有勇气再次面对老师那张不容置疑的脸，万般无助之下，想到了姐姐。
　　五年级的教室门口，安小隅努力地向里面张望。现在是上课时间，整个校园都是静悄悄的，五年级的教室内也是静悄悄的，只有老师洪亮的声音回荡着。

　　“姐姐！”

　　安小隅兴奋地喊出声，随之而来的是哄堂大笑，吓得安小隅手足无措。姐姐也看见了自己，急忙摆手示意自己离开。

　　“小朋友，现在正在上课，有事下课说。”那位年迈的老师道。

　　于是她等了很久，结果老师拖堂，下一节课连着上。就这样，安小隅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抓住。

　　“我该怎么办？”安小隅想哭，又哭不出来。

　　安小隅绝望地回到教室，开始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都怪我，只顾着跟着蒋婵出去玩才回来晚了，以至于弄丢了教科书。这种自责的情绪促使她无法再向自己以外的人寻求答案。

　　周围的孩子依旧欢闹着，却变得愈加刺耳。

　　她的开学第一天，充满着无穷希望的开学第一天，就这样被黑压压一片乌云压抑着，让幼小的她喘不过气来……

　　“呜呜——”安小隅哭着离开饭桌，爬上炕，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抓着自己空荡荡的新书包，铁制的铅笔盒发出哗啦啦的空响，仿佛无言的控诉。

　　妈妈从安小隅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情况，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以为多大的事呢，别哭了，明天妈妈去帮你要好不好？”

　　“要……要不回来了，老师说已经发给我了，肯定是我自己弄丢了……”安小隅抽噎道。

　　“老师那是跟你开玩笑呢，咱学费都交了，怎么可能没书呢？放心吧，妈妈明天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爸爸和姐姐也跟着笑起来。他们的语气都是如此的轻描淡写，他们永远不会懂得安小隅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慌张与无助。

　　不过，既然是能够一笑了之的事情，便应该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安小隅开始羞愧于自己的小题大做，逐渐缓和下来。估计是哭累了，抱着书包歪过去，渐渐便睡着了……

　　第二天，在妈妈的索要下，冯老师最终还是发给了安小隅新书，但始终未承认是漏发了书。

　　“算了算了，就把我用的这套书给她罢，我用旧书。真是的，教了这么多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依旧义正辞严。

　　安小隅摩挲着好不容易到手的新书，上面似乎还留存着冯老师的一点脂粉气息，将她渴望的只有新书才有的油墨气息遮的干干净净。她抬起头，看着一边的妈妈正向冯老师连连陪笑感激，喉咙里像堵了东西，丝毫体会不到失而复得的喜悦: 都是我的错，到处乱逛，所以才把书弄丢了。

　　妈妈总是点到即止地尽完自己应尽的责任，便放手不管。遗憾的是，安小隅并未因此而拥有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而是在一次次失败的过程中消磨尽自己的自信心，从此畏缩不前。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安小隅却从未想过要责怪冯老师。可从那以后，冯老师看安小隅的眼光却发生了变化，总是习惯性地越过她，望向不可知处。那份不翼而飞的教科书终究成了安小隅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