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左边的神

3、三 记忆的开始

　　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死亡的恐惧？在更早之前，蔚蓝记得隔壁家的老太太死去了。那是一个因为年老、没有任何痛苦就死去了的人。她躺在昏暗的客厅里，周围都是哭声，或真或假已经无从分辨。
　　伊说，所有送给死者的哭声都是为了给别人看的。
　　蔚蓝相信，真正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悲哀发自内，不需要任何声音来做作料。
　　蔚蓝那时候大概只有5、6岁，读幼儿园，第一次这么接近地看到死亡以及死亡遗留的闹剧。她一直想走进屋子看看那个死去了的老人，是否还会如往日一样摸摸她的额头。可是大人们都很繁忙，她被阻隔在门外，只是从人群地细缝里看见那个浑身上下被白色被单包裹住的人型，很小很小，似乎已经慢慢开始融化了。
　　据说，没有了灵魂的人会变得很轻很轻。

　　那个老人是两天后出殡的，在遭受无数次哭声的侵扰之后，她终于能够安宁地想一想关于自己的事情。她将在她的地下皇宫生活，她的子女们为她准备了冥币和房屋。她大概会笑一笑，活着的时候不能享受到的东西，死去了反而能得到。那么一个人还要活着做什么呢？她听到一路吹吹打打和抽泣声。她想等他们转身的时候，就会开始微笑了吧？
　　为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悲伤并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但就此被遗忘，也是很可怕的吧？马上被遗忘了，那么什么才能证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过呢？

　　记忆是为了纪念曾经存在过。为此，人类可以卑鄙地篡改记忆，以达到自我认同的目的。
　　老太太出殡的那个下午。蔚蓝和敏在那些被抛弃在路边、有着鲜艳纸花的花圈前面蹲下。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穿着灰蒙蒙的衣服，上课用的纸张是暗黄色的；天气寒冷，还没有色彩鲜艳的花朵盛开……她们开始惊叹于这些艳丽的、不依赖季节而存在的花朵。她们伸手将那些花撕扯下来，放进口袋，其实她们并不知道她们要拿这些花做什么。看见美好的东西就要攫取，那是每个人的本性。
　　她们塞了整整四个口袋，花圈残破地被遗弃在路边，如同每一具被遗弃了的尸体，毫无生机。
　　那晚，蔚蓝问母亲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母亲说地底下，每个人都会去的。

　　2002年，蔚蓝对伊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是来这个世界讨债的。她说第二天她在课堂上被幼儿园阿姨拎起来训话，问她们放学之后为什么不立即回家而在路边玩？蔚蓝立即感到羞愧而愤怒，那时候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愤怒。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她的生活被窥视了，然后赤裸裸地被抛弃在人群中。那些孩子都看着她和敏，似乎在不齿她的作为。可是他们没有看见那些美丽的花朵么？他们只能看见灰蒙蒙的上衣和黄色的练习本么？
　　堂兄磊举手站起来，大声说道：拿死人的花，晚上就会梦见死人的！
　　蔚蓝因为这句话从愤怒立即转变为恐惧，惴惴不安，不愿入睡。可是她还是敌不过习惯，一晚安睡，没有什么幽魂的侵扰。
　　只是多年以后，她再次见到敏，与她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敏却一脸茫然。
　　是不是原本就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是自己一相情愿地以为自己把那些鲜艳的纸花收进了口袋？其实她只是将目光在那些花上多停留了一眼而已。她被老师和父母叮嘱了要早早回家，所以一直都很听话的蔚蓝根本不会停下脚步来……
　　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记忆的最初？
　　即使是在2008年，蔚蓝还是无法明白。
　　她篡改了自己被窥视的童年，那时候她甘之如饴，现在却激愤异常。
　　人长大了就会变坏，不相信、不满足、不在意……

　　那么关于伊的最初的记忆是什么呢？
　　机场里抬头疲惫而灿烂的一笑？从此烙印在灵魂里。
　　我总是庆幸和感恩的，我能遇到你。
　　从最初的时候就注定了吧？
　　所以，不管最后化成灰烬还是腐烂入土，死亡已经不重要了。记忆成了一切，真的或者假的，这些都不重要。
　　就好像那时候收在口袋里的纸花，比任何时候都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