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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旧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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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归气,即便气得茶不思饭不想,气得一整个脑袋疼,这个书也仍然还是要抄的,秦凰窝在屋子里气成一团,笔下的字糊得比王八还难看,打傍晚抄到三更天,也只不过完完整整抄了两遍不到,脑袋倒是一下比一下沉,最后终于被周公招了个安,一脑袋砸在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秦凰这人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每每能让她好好睡觉时,她常常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后半夜,连带着绿萝也不敢睡,须得侍奉妥帖了才合眼,而真正真正不该她睡的时候,反倒是睡得安安稳稳,被人抬出去卖了都醒不过来。
譬如这回,这位在桌案前头熬“刻苦”了半宿的小殿下这一觉睡得十分酣甜,愣是活生生睡到日上三竿才伸个懒腰,睁开眼睛见太阳明晃晃穿过她床头的纱幔洒得十分惬意,愣了几秒,一个囫囵跳了起来。
绿萝正替她打了洗脸水进来,就看到秦凰大喊不好不好,一迭声地凑到她那张只抄了两遍论语的桌子前头,一筹不展地嘟哝,“完了完了这可完了,这才抄了一半没有,父皇肯定要说我态度不端正思想不积极……咦?”
她手指一顿,却在那本被她翻得卷了边打《论语》下头摸到整整齐齐的一叠纸,上书规规整整的楷书,这宣纸厚厚堆成一打,每几十张捆成一本,秦凰满腹狐疑地翻了翻,正正好好是十遍《论语》,竟连一个字也不差。
绿萝见她一脸还在隔夜梦里的表情,凑上来替她披上厚重一层斗篷,解释说,“这些都是昨儿殿下睡了,冯夫子来替您抄的。”
“冯折替我抄的?他……他这样好心的?”秦凰满脸将信将疑,又看绿萝一脸确凿的认真,给了自己一个说服的答案,“那他想必是知道昨日没有帮我在父皇面前说话,所以觉得愧疚。”
绿萝取了把梳子过来替她梳头,忍不住开口,“恕奴婢多嘴,可昨日夫子也说,陛下罚殿下抄书,并非因为不信殿下,即便昨儿冯夫子当真没有帮殿下作证,也无需替殿下抄这许多遍呀,这一抄便是一整宿,方才冯夫子刚走呢。”
秦凰也并不是不明白,原本只是想找个由头宽慰自己,听绿萝这一说,满腹的委屈如今掺进了点不好意思来,她愣了半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应过来,“你刚才说冯折刚走?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绿萝不明所以,“才过了巳时三刻。”
“今日科考殿试,父皇的殿试是辰时一刻……他没有去殿试?”秦凰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这早几个时辰前的事,你说他刚走,那,那他肯定耽误了殿试的时辰啊!”
绿萝恍然大悟,悟完不禁瞪大眼睛不安起来,“奴婢竟忘了今日科考最后一轮!可奴婢看这冯夫子不疾不徐的,当他是个没事儿人,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虽是个不靠谱的,读书写字却当真很厉害,若今日殿试想必是要金榜题名的,”秦凰跌坐在她一方梳妆凳上,“如今可好了,冯相爷若知道了,不能冲进宫来掐死我,那也肯定得先把他儿子打个半死才作数啊!”
绿萝安抚她,“殿下别急,奴婢觉得这冯夫子再不靠谱,也不见得是个连殿试都能忘了的人,他今日有意在栖梧宫磨蹭,说不定……说不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呢。”
秦凰不明所以地支起脑袋来,“他能有什么考量?若非忘记,便是有意不去。”想了想确凿道,“无论是哪样,他都必定是要被冯相爷打断腿的呀。”
若不说这清河公主虽然能耐不大,嘴巴倒是一说一个准,她同绿萝这会儿惦记的那位冯夫子方打栖梧宫甫一回冯府,门口早早已有他吹胡子瞪眼的爹领一众家臣候着,老相爷盼了这许多日,不曾盼到他儿子金榜题名,却盼到打宫里的人来传,说他家冯小公子今日殿试连个人影也不见,气得一时浑身颤抖,念着“孽障”二字,抄起棍子就命人去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揪出宫来。
“你成什么气候,这骨头是硬了,殿试当前都敢不去,你倒不如今日便气死我这个老头子,掌管了冯家翻天覆地去!”这家法伺候的棍子又粗又长,实心填了泥,冯老相爷指令,下头的不敢放水,狠狠提了口气,手下分毫不留情地往冯折背上打出一声骇人的闷响。
冯老爷子气得站不稳,“这冯家是镇不住你了!你是要倒头去反了天了!”
冯折咬了牙,一声不吭,既不认错却亦不服软,跪得笔直,他娘亲李氏此时才从七拐八绕的院子里得了消息,领着一群姨婆奴婢,冷着脸推开内院红木大门。
下头的人被李氏沉沉盯了一眼,吓得不敢擅动,李氏倒提了提嘴角,“怎么不打了。”
这位当家主母虽然严厉,却向来宠爱子嗣,此时这话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反意,下头的哆哆嗦嗦拜着,“这……这……”
“你们老爷为了区区一个殿试,一心想打死他冯家这条血脉,”李氏抬了抬眼,“打吧,把少爷打死,遂你老爷的愿。”
“区区一个殿试?你惯出来的好儿子!一天天就会走鸡斗狗不学无术,交那些个不成气候的狐朋狗友!”冯老相爷见下头的人被李氏震得双手发抖,索性亲自抢下家法棍子,点着冯折的脑袋训斥,“有几个脑袋挂在脖子上,还敢招惹到公主头上去!读了这许多书,竟连是非黑白都不明白!”
“读书?”李氏面上不动声色,她一向又凶巴巴板着脸,看不出喜乐,“读了什么书,你教他些什么,当我是聋了,一概不知呢?”
冯老相爷一吃鳖,“我教他治国之道数十载,还有错了?”
“治国,治的是哪国?”李氏死死盯住冯老相爷的眼睛,“儿时任你摆布,如今不过知进退有度,到底不是景国那个,生的儿子便是你冯相爷的弃子!”
“好好说这个孽障,又大逆不道,提她做什么?”这冯老相爷被戳了软肋,语气不悦,又将话头绕回冯折身上,“他今日敢蔑视君上不去殿试,明日荒唐无稽,捅出冯府的篓子来,你且哭去。”
“区区右相府,已然是个篓子了,须得他捅什么,”李氏不再理会,把冯折扶起来,见他一个站不稳,一时越发气结,“言相爷但凡说一句话,还有冯府在么?”
冯老相爷两手一背,“我为他好,倒是我的错了?”
“为了他好,还是为了你那位纯夫人好,”李氏冷哼一声,“你脑袋里想的些什么,也同我演戏。”
他二人对得一整个院子不敢抬头,冯折以为挨打容易,应付他爹也容易,可要对付他娘的难度实在太大,李夫人生于名门,打小的愿望便是要冯折成为兰陵城最正派,最优秀的公子哥儿——自然,这个愿景非但没有实现,如今还大有背道而驰的嫌疑,偏偏是隔壁言府的小公子蒸蒸日上,气得李夫人辗转难眠,越发阴晴难测了。
好在,冯家还是有个招人疼的,冯芸清见机行事,赶紧装出乖顺来安了安她娘的心,“芸清陪兄长进屋敷药要紧,天寒地冻,母亲快快回屋歇息,气坏了身子不好。”
冯夫人知她这一双儿女一条心,默默允了,扭头又狠狠剜了冯老相爷一眼,冯芸清生怕她爹一口气仍旧不顺,也匆匆忙忙拉着冯折打道回府,以免挨骂。
冯老相爷一时在气头上,下手实在没个轻重,冯芸清原本以为只是看起来十分疼,如今替冯折上了药才知道方才那一下打得多厉害,冯折原本就是个单薄的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在院子里还装模作样了会儿,如今进了屋,才终于忍不住吃痛,“这老爷子当真是要了他儿子的命……嘶,你是不是老爷子派来再折腾我一回的!”
冯芸清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动作,“你如今可当真是厉害,竟连殿试都敢不去,为了同老爷子斗,你倒是连大好前程都一并不要了。”
“你们这一个两个,还真是以为我只要去殿试便定能拔得头筹了?”冯折有些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得,即便这满朝才子都是虚设,你兄长我当真瞎猫碰上死耗子中了举,你就说说,按部就班照着老爷子替我铺的路走,你若觉得这是大好前程,我改明儿也替你安排一个?”
冯芸清压低些嗓音,坐到他身边那凳子上,“你知道老爷子同爷爷失利两代未果,担子一心全压在你身上,如今大景好不容易和柔然打开大楚的一道口子,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你同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不是不想替冯家,替大景……”
冯折不听她说完,倒了杯茶装孙子,“我一个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这大景的才俊是死了绝,才能想靠我匡扶景室上位?”
“你别贫嘴,我还不知道你?”冯芸清瞪了冯折一眼,“你自小学什么都好,偏偏每回事关朝堂了便掉链子,你且说说,你是当真觉得如今这元徽帝十分好,好到能把三代的恩怨一并抛却脑后,做你的神仙小相爷了?”
想了想又说,“前几日孟将军还来呢,同老爷子说边境柔然蠢蠢欲动,保不齐是伺机而发的好时候,这二人也不知密谋些个什么,在屋子里闷了好半日。我看他二人商讨这些商讨了半辈子,也不曾商讨出什么来。”
冯折饶有兴致地问她,“我却不知景帝当年在位时,芸清可曾出生了?”指腹一面在案上微微敲过,又说,“四十七年前的恩怨,一个三代都扶不来的大景,即便再好,你我并不曾见过一日辉煌。”
“那你是觉得老爷子……是觉得这许多代忍气吞声,卧薪尝胆,莫不是都做错了?”冯芸清向来同她兄长心横一处,可唯独这件打他二人记事起便生出分歧来,兜兜转转许多年,也打成个解不开的死胡同,“即便大景当真不那么好,如今这大楚看似昌盛,实则也不过只是一副纸头架子,这几年来年年入不敷出日子衰败,里头是什么模样,你不知道吗?若能更新换代,保不齐……”
“更新换代若是儿戏何须这么多人几十年来苦心安排?”冯折脸上虽讨着机灵,可即便妄读多年圣贤书,论及此事,他也痛快不起来,“这天下才太平了几年,改朝换代说来容易,芸清,殃及池鱼,最终受苦的是谁?”
“百姓,我知道是百姓,每每说到此事你都是这样的道理,”冯芸清努力陈词与他争辩,“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总有人得付出些什么来,不然莫非真等这大楚坐吃山空,后代追悔莫及吗?”
冯折身上还挂着那结结实实一棍的痛,说这会子话,鼻尖已然沁出一层薄汗,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半死不活道:“芸清,你与阿爹都是心怀天下,志在百代,万民的人,都是很不自私的人。可我不是,我即便懂那些道理,也不觉得它们就一定是对的。”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可是单单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景去拼上仅此一次,永不重来的性命,甚至几代人的性命,谁有资格去替他们作取舍,又凭什么要他们一世忠贞于某一个人的大业?你们都是不自私的人,可我……不是。”
冯折看着自家妹妹,有心揉揉她的脑袋,龇牙咧嘴:“我只想让你们能过得好。可如果为了‘大景’服务能让你们‘心有所往’的话,我觉得那也不错,只是别稍待上我了,敬谢不敏。再者,你怎么知道老爹就是这么‘心怀高远’而无一丝私心的人呢?方才娘提起那位纯夫人,你可瞧见他的脸色了?”
“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冯相爷呀。”
“这纯夫人原本也不是大楚人,甚至不是景国人,她一个稷国人,如今早早已经……你为何偏偏总对她耿耿于怀,即便是老爷子同她有那么一段,也是多少年前的风月了?”
冯折淡淡看了她一眼,不明不白地笑了笑,“他们可不止区区一个‘风月’。”
“我不明白你究竟放不下些什么来,”冯芸清转了个话头,“谁年轻时没个喜欢的姑娘,皎皎同天上的白月光,莫说老爷子……”她有些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冯折,“您老人家今日殿试之前又是在哪个温柔乡里窝着呢?”
冯折装傻充愣,“我能在哪儿,自然是在文华阁偷懒。”又见冯芸清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你再编一句试试”的好笑和威胁,一时才想起什么来,“唐乔吟……我就知道这厮一来关心准没好事,成,你们俩都这般夫妻同心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嫁进唐府去?”
“你别装傻,你且说说你这一夜呆在栖梧宫做什么,”冯芸清理也不理他,凑近冯折些,眼睛滴溜溜地转,“我倒不知我这个兄长有这样的本事,这才区区几日,你再在宫中呆几日,做驸马爷可就是眼前的事儿了吧?”
冯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我听说老爷子今年的折子恰好不够交,你这张嘴再平白毁小殿下清白,我明日大义灭亲,替他参你一道大不敬也是成的。”
冯芸清讪讪地撇了他一眼,又正了正眼色,“不是,我是真想知道,我当你是一时之兴的,可你日复一日在她身边待着……冯折,你不会是真的喜欢这小公主吧?”
冯折觉得她问的这个问题太弱智,不太想答,索性装作没听见,提起茶壶斟茶。
“我认真问呢,”冯芸清抢过他的杯子,“这兰陵的名门闺秀多如牛毛,想嫁进咱们家来的人,唔,不说打这儿排到城外,打咱们家排到宫门口总是有的,我不是说这位殿下不好啊,可咱们家终究不能和大楚扯上太多关系,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即便你不愿意去做,避而不谈,总有一天……唉,算了,我只是觉得这小殿下除却娇纵放肆,其实实在也没什么特别的,你到底喜欢她哪点儿?”
冯折看她的眼神更像看弱智了,可看她似乎是发自肺腑地好奇,冯折也就卸去一身端着的顽劣架子来,眼前仿佛又现起宫里那株浓郁的春色,比枝头融了雪的红梅更明媚。
很久以前了,那时他匆匆跟在他家老爷子后头端着架子上前朝听命,宫道冗长,一架拢着金丝纱的步撵从他们身边晃晃悠悠地过去,不知是位神仙作祟吹起的穿堂风,那架步撵略过冯折的时候,金丝的纱帐恰到好处地被吹起一个角来,一张小春棠一般娇俏的笑脸就这么轻飘飘地,落进尚且少年的冯折眼睛里。
那个小姑娘穿着一身绯红的华贵宫装,却抓着两根格格不入的糖葫芦吃得起劲,像只偷吃的小猫一样,似乎吃得满意,还牵出个要命的笑脸,吹皱一湖融雪春水,教人挪不开眼睛,向来不认为自己耽溺美人鬓眉的冯小少爷有一瞬哑了舌头。
不知是他的眼神太过灼热,让步撵上的小姑娘发觉了什么,于是懵懂之间,她那双杏仁一样的大眼睛和冯折对在了一块儿,吃惊了一瞬,小姑娘熟门熟路地把糖葫芦藏到一边,狡黠的眼睛冲着冯折眨了眨,把手放在嘴边,分享秘密一般“嘘”了一声。
冯折没有来得及再做什么,他家老爷子已经拖着他往下匆匆一拜,满口责怪他的大不敬之罪都没有记进脑袋,在冯府里被按着脑袋读六国论,积压了许久阴霾难以消磨的冯折只记得糖浆的好看,果仁饱满,化了白糖蘸雪,还有那位小殿下想咬下去的嘴唇,都好看极了。
这是他们大楚最高高在上的那颗小明珠,没有家国大义和策论阴谋压着她的脊梁,有的只是冰糖的甜味和初雪的晴阳——冯折头一次觉得,这世上竟可以有人活得这么灿烂。
于是时过境迁,冯折支着脑袋,清明得似三月春下的青柳,眼睛里却写满温柔,“娇纵放肆,这四个字,哪个字不值得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