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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兰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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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瑶台雪花数千点,把兰陵盖得一片白雪皑皑,自打秦凰摔坏腿,上房揭瓦也不成了,放风筝放花灯也不成了,清河殿下只能规规矩矩地窝在屋里发霉,香炉烘得一屋暖暧暧的,秦凰正把九连环的花样琢磨了个有趣,听见绿萝踩着步子进来的声响,掀开帘子时说,“殿下,该梳妆上文华阁。”
秦凰手上忙着解九连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动不动。
绿萝替她把一袭朱红色宫装上的褶皱抹平了,好声好气凑上跟前问,“公主今日想梳个什么头,戴那支红玛瑙的簪子可好?”
秦凰谨遵医嘱不好淘动,坐着换衣裳,难免有些吃力,丢了九连环答她,“随意一梳就好,反正只要去文华阁读一上午书,本宫的脑袋就指定跟头发就一块儿乱了。”
“可是,”绿萝把一盒子的珠花递上来一一让她挑,“奴才听说燕国的兰殷公主昨入了宫,想来今日应当也要去文华阁读书的……”
秦凰原本选中一支青玉素雅的木兰簪子,听到绿萝嘴里那个名字,手打了弯儿往那一丛镶了碧玺和红宝石大丽花模样的步摇里停住,脸上皱成不高兴的包子。
“她怎么又来了?”
“兰妃娘娘失子悲痛,向陛下请了恩典,想同燕国家的姐姐说话散心,加之陛下生辰将近,今年又恰是年关,陛下便恩典了燕国夫人带着兰殷公主来贺寿,恐怕要待到年后呢,”绿萝拿玉梳往秦凰长长软软的头发上一下下梳下去,耐着性子顺她的毛,“总有咱们楚、燕两国那一层在,殿下即便不喜欢兰殷公主,也不能太僵持了。”
秦凰不屑哼哼了两声,“本宫为什么要卖她面子?燕国一届边塞小国,这位兰殷公主更是自小便一副小家子气,即便是本宫卖了这面子,人家保不齐也看不上呢,好端端的,一个皇城里怎么能有两位公主?”
“那兰殷公主本来是来做客的,哪里能威胁到殿下的地位呀?”绿萝笑着摇摇头,“奴婢是不懂这些的,只晓得殿下再不去文华阁,恐怕该迟了。”
秦凰捋了捋头上垂下来的流苏,又慢吞吞地把领口的褶皱理得一丝不苟,这才瞪大眼睛,“冯折今天也来了呀?”
“是啊,”绿萝指了指帘子外头,“冯夫子倒当真是个说一不二的,说是要背殿下上下学,还真就日日来背了您半个月。”
秦凰却有着丧气,她抓着绿萝的手腕,格外真诚,“绿萝,你老实告诉我啊,你觉得冯折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他受什么刺激了?”
绿萝捂着嘴偷笑,“殿下,这冯夫子和您作对的时候,您每天气得一个脑袋有三个大,如今他不同您作对了,您非但不开心,怎么还怀疑起来了呀?”
“本宫倒也没有不开心,”秦凰把小脸鼓成小包子,“就是觉得他一下子这么讨人喜欢,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绿萝一愣,“殿下方才是说冯夫子……讨人喜欢?”
秦凰这才意识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赶紧矢口抵赖,“没,没有啊!你累昏头了吧!赶紧,赶紧出去请冯夫子进来,本宫要迟到了!”
绿萝心知肚明,只是不好再问,赶紧掀帘出去复命,但见冯折一身水色天青,正背手赏秦凰屋子里挂着的一副画,这画师想必是个不可多得的厉害人物,将她顾盼神飞的神色都画出了个七七八八。
“冯夫子安好,”绿萝笑着打了个帘子,轻声同他说,“我家殿下今儿心情不大好,夫子多担待。”
冯折走得近了些,颇有兴趣,“谁能惹你们小殿下不高兴?”
绿萝让出一条路来,偷偷默默地同他解释,“兰妃娘娘的姐姐燕国夫人同兰殷公主入宫说话,殿下向来同那位燕国来的公主有些不对付,夫子见了莫怪。”
话音未落,便听到打内殿里小姑娘清脆地声响,秦凰趴在梳妆台前头不能走动偷听,有些心急,“你俩说我什么坏话呢!”
且说自从秦凰摔坏腿以来半个月有余,原本以为冯折只是一逞口舌之快,少年郎在她面前逞英雄罢了,却不曾想打那之后这位半路夫子当真日日来栖梧宫送她上早功,寒冬腊月积雪盈尺,一日也不落下。秦凰觉得自己的腿已经没什么大碍,她原是个不大爱受人恩惠的人,况且她摔坏腿这事归根结底是她咎由自取,跟人家也没什么关系,加之冬日吃圆了一些,觉得冯折背了她几日,仿佛人都清瘦了不少,一时更有些过意不去了。
可冯折仿佛就是要她过意不去,就是摆出朽夫子的道理来,说什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做事从一而终,若小殿下当真觉得在意,不如好好读书写字,也不枉他日日背她来回,若这次陛下再能在考书上有所精进,说不定他这个“半路父子”还能早点儿功成名就,出宫回冯府做他的清闲少爷去。
“本宫越来越觉得,”秦凰趴在他背上摆弄冯折脑袋后头的一支玉冠,小脑袋仍然在转,“不像是我罚了你进宫来思过,反倒像是你和父皇密谋好了,反过来折腾我的。”
冯折温和地笑,不说这段,同她打岔,“听说宫里来了小殿下不喜欢的人。”
“不是不喜欢,是烦死了,这个兰殷年年都要来一回,坚持不懈地找本宫的不痛快,根本就是八字不合!”秦凰晃悠了一下脑袋,“她真是比你还烦,比你还讨人厌。”
冯折又莫名其妙背了个无名罪,无奈问她,“好端端的,在下又是哪里惹小殿下烦了?”
“你讨人厌还不自知,不烦吗,”秦凰有些不高兴,更加不讲道理起来,“这个兰殷半瓶子晃得丁零当啷响,还特别喜欢抢本宫的东西……我喜欢什么她便抢什么!我讨厌她,你作为我的夫子,也不许理睬她,不然我多没面子!”
文华阁位于东六宫以东,而秦凰的栖梧宫远在西六宫,她慢吞吞地磨蹭到日上三竿,待冯折带着她到文华阁时,早功果然已经上得连个尾巴都不剩,远远隔着帘帐听到一众皇子伴读们嬉笑地热闹,秦凰掀了帘子进去时,正听到这群人说什么“科举”、“状元”。
这一群少年人年纪相仿,也不拘于上下尊卑,唐乔吟第一个看见冯折和秦凰,冲上来就往冯折脖子上勾肩搭背,“说曹操曹操就到,岑之今日来得这么晚,正说你呢。”
他这一勾结结实实的,冯折半身一歪,差点把秦凰摔下去,赶紧躲了唐乔吟这一遭,安安稳稳地把秦凰放下来,才问,“说我什么?我看不是什么好事。”
“金榜题名啊!这还不是好事?”唐乔吟以为他在装傻,凑近一些,“这回科举的题目是陛下亲自出的,连兰陵城里那些大才子都说难于上青天,偏偏有这么个人不声不响就考了个第一,你敢说你还不知道?若过几日你通过这最后一关殿试,那想必就是金榜题名的当朝状元啊!”
说着拿肩膀撞了撞冯折,眼睛里都写着看见没这状元就是我兄弟的自豪,可冯折不理他,拿着秦凰的功课往自己的桌上检查,“你说的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唐乔吟一时摸不着后脑勺,傻愣愣地站了会儿,这人仿佛随随便便答了个第一,自认是桩无伤大雅的小事,分明也就没想论,众人也不好再议。
唐乔吟只得钻到秦凰身边,还是去找她的不痛快比较有成就感。
就在此时,帘子后头突然缓缓飘出个清丽的声响,朗朗的,慢悠悠地说,“此次科举,陛下出的最后一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因有陛下亲自阅卷,即便是兰陵数一数二的才子也生怕惹怒圣颜,答非所问,故而胡乱一通。”
“唯独有一位冯公子,字字句句以退为进,直抒胸臆,拔得头筹,”那声音从帘子后头露出真容来,正是个柳叶眉,狐狸眼的小姑娘,一张小脸没有巴掌大,鼻梁却又尖又挺,是十足的西域长相,那姑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冯折,继续说,“兰殷还没入宫,便在兰陵城里听到些许流言,说相府有位今年科举出人头地的公子。”
兰殷,冯折在脑袋里草草一过,大致同小殿下“烦死了”的那人画上等号,再腾出一分空去看秦凰,小姑娘果然一脸的不耐烦,若不是王侯勋贵在场,想必白眼已经翻上后脚跟了。
兰殷公主娉娉婷婷地坐到冯折的桌子前,“百闻不如一见,城中人说冯公子才貌双全,我当是谣传,如今一见……”
冯折看了这姑娘一眼,仍旧低头去查秦凰的功课,淡淡地撇清,“确实是谣传。”
“我看也是谣传,毕竟‘才貌双全’四个字,连冯公子的三分真谛都道不出来。”兰殷公主乖觉地一笑,“兰殷方才有幸在叔父那里拜读了冯公子的文章,多有《商君列传》中的典故,我最喜欢这本,想来冯公子也是?若是如此,那我们二人当真有缘。”
这位兰殷公主是燕国夫人最宠爱的独女,燕国的第三位公主,每年都借着入宫为元徽帝祝贺的功夫,同一众人一道读过几年书,性子虽然不大讨人喜欢,但胜在人长得太好看,这会儿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人家公主有意同冯折套近乎呢,金枝玉叶一枝俏,谁乐得跟她树敌。这么一想人人都窝着脑袋假装没看见这头的光景,三五一群把话头往年关将至上带了。
冯折啊冯折,可见是命里犯公主。
一时文华阁安安静静的,偏偏就有个笑声骤然而起,十分突兀。众人抬头看是哪个没眼色的,却看到秦凰慢悠悠地用帕子掩着嘴,笑得很是放肆。
兰殷脸上带了不悦,“清河殿下这是笑什么?莫非觉得冯公子配不上才貌双全,金榜题名这八个字?”
秦凰支着脑袋,杏眼瞪得很是无辜,“谁笑他了,我笑你呢。”
秦凰说了,这二人天生八字不合,兰殷看秦凰原本气就不顺,梗着脖子反问她,“莫非清河公主连《女规》都背得不大好,却也知晓《商君列传》的治国之法?若是不晓得,我同冯公子探讨学问,也值得一笑吗。”
“研讨学问自然是好事,”秦凰看了看冯折,那人好似在看书,却嘴角含笑,分明正煞有介事地听这两个小姑娘对弈,“可天底下的书有这么多,读书人也海了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治国之法,旧货摊上十文钱能买三本,什么典故没有呀,兰殷公主为了套近乎,非要扯上什么巧合呀,典故呀,说不定人家只是胡乱一写呢,初次见面就被公主扣上一个‘有缘’的帽子,天下读书人莫非个个都同公主有缘啦?这样的道理,不值得本公主一笑吗。”
兰殷轻声冷冷一哼,“冯公子的文章谈及商鞅、孝公伐魏,自然是熟读典故才有感而发,当然了,这些学问上的事,公主想来是不大明白。”说着又偏了偏头去看冯折,“冯公子饱读诗书,公主若说他胡乱一写,恐怕有辱读书人寒窗苦读的辛劳吧。”
“寒窗苦读的辛劳,自然要体现在治国齐家,安定天下之上,光靠嘴巴说有什么用啊?”秦凰抬着眼睛,全然不依。
秦凰的功课批到了最后,做得难得好,冯折这会儿才打懒洋洋里抽出一成分神来,他跟前这位十分擅长扣帽子的小公主正得意洋洋地占了个上风,冯折舒了舒眉头,才开口答她,“公主谬赞,冯某不才,只是偶尔听友人谈及商鞅变法,科举时才胡乱一写,巧合与有缘是万万谈不上的。这列传……确实不曾耳闻,却不知是哪位前辈的文章,冯某有空一定拜读。”
兰殷脸色一阴。
秦凰往书案上一趴,笑得更加肆意妄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