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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画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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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奉旨入宫倒是正中冯折下怀。他原本就带着何家盐庄的案子,因三五殿下回鸾极喜,陛下把处置何家的事情都搁在了后面。他松了口气,却不好贸贸然接触宫中的表弟,原想着宫宴上能再敲打敲打秦则铭,谁知斗大的圣旨砸下来,倒是名正言顺了。
他调戏完唐乔吟,又出宫上西市溜达了一整圈,买了几挂羊肉回来。还未进宫门,便有小内监没头苍蝇一样撞到他跟前来。那小内监一抬头,一张哭脸,冯折看完就乐了:“安总管,上哪儿去呢?”
“诶呦冯爷!”小安子简直像逮着了祖宗,一把抓着冯折的胳膊,很不能飞檐走壁地向冯折临时待的那柏梁台赶,“您可算回来了,我家主子请您宫里一叙,再找不到您,小的们都得屁股开花!”
冯折忍笑,他知道他那倒霉表弟平日虽没什么大能耐,却也从不摆主子架子苛待下人,不过是唬他罢了,便说:“什么稀奇事儿要八殿下亲自去柏梁台?只会我一声儿,我这不就往泰华殿去了吗?”
小安子心里把人狂骂一百八十遍,给您信儿了您倒是接啊,一面脸上还得堆着笑:“冯爷说哪儿的话,您是我们主子娘家表兄,我家主子自然以礼相待。”
他表弟那点小九九,冯折门儿清,也不废话,只随着小安子进了柏梁台。果然秦则铭坐立不安待在冯折那书案前,来回踱步,一见冯大神可算回来,当即把小安子打发出去。
“草民见过八殿下。”
“哎……表兄,你,这会儿还跟我讲什么礼数……”他有火气,却不敢发,只好耐下性子来把人扶起来,“表兄托小妹送来的信……”
“哦,”冯折自顾自请秦则铭上座,再端坐下首沏茶,“殿下看了?”
“自然是看了的,凰儿虽然以为是言闵递进来的,但我认得你的字。”秦则铭一时情急,一时有有些踌躇,故而吞吞吐吐道,“表哥知道,那秦则珩早已视本王为眼中钉,如今何家的事情巴巴送到眼前来,难道要本王也假装看不见吗?”
冯折不动声色看了他半晌,秦则铭只好一咬牙,自己接着说:“是,我承认我在恭平王府做了手脚,让父皇的人发现了恭平王与何家盐庄本来就有勾结。可那也不是我污蔑他的!恭平王若当真没有敛财之心,他又何故……”
“那你也不该捏造恭平王伙同何家在陇西屯财屯兵,为祸一方,是有谋反之心。”冯折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你知道,陛下可以容忍恭平王私敛巨款,贪图享乐,为富不仁……但他决不能容忍他的手足有谋反之心!恭平王与九殿下的母妃关系匪浅,因而你想一石二鸟,把秦则珩这根眼中钉拔除,在陛下面前长脸,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何家的人活着,不能让他们说出真相!”
秦则铭明显提前并不知道冯折了解了这么多内幕,只好闭嘴。
冯折眼神微动:“何家的确是从私盐贩子收编成了官商,的确与恭平王府苟且。这些都没错。可是,莫须有的罪名一旦扣上去,不仅伤人,而且伤己。则铭,就算恭平王造反这件事情陛下真的信了,你就能高枕无忧吗?你是第一个告发亲王叔的人,陛下与恭平王的手足之情损毁,你自己必然引火烧身。到时候别说扳不倒九殿下,你自己在宫中都没有立足之地了罢!简直就是给三殿下送枕头啊!”
秦则铭一惊:“三哥?怎么会说起他?”
冯折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在大理寺的眼线绝对安全吗?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秦则铭眉心一拧:“难道,难道大理寺……其实三哥也?”
冯折摇摇头:“有人特意给我爹泄露这些消息,至于是谁,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则铭,做事不能本末倒置,做人更不能累及无辜。与其有精力和那虚头巴脑的富贵王爷斗,还不如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正事?”秦则铭犹疑,忽而又想起冯折那张信纸,“可是,赋税是父皇协户部钦定,我又能如何?”
冯折叹了口气:“咱们这位陛下不论再怎么好大喜功,也要顾及百姓生计。前些年受灾各地的赋税如此奇怪,你不觉得问题不止出在陇西吗?”
秦则铭略一忖度,大惊:“表哥的意思是……当初赈灾那些银子,其实没落到灾民手中?陇西如今可能还是一片荒土,民不聊生?”
说到这里,冯折忽然一揖:“这就劳烦八殿下亲自查证了。若是能把这起子真正的贪官发落了,不比何家一万个人头来的高明?也不必忧心九殿下再越过你了。”
秦则铭听罢,这才心服口服一揖:“表哥,从前是则铭考虑失度,乱了阵脚,失了分寸。从今往后,一切以表哥马首是瞻。”
冯折嘴角一抽,也不知自家表弟到底像谁,愁人,连忙把人扶起来:“八殿下可折煞我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殿下能在宫中立足,便是冯家能在兰陵立足,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自当为殿下尽力。只是……往后行事,还是不能如此鲁莽,一切以大局为重。”
……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
自从冯家这位小相爷进了栖梧宫的大门,宫里上下人人都传起流言来,说这位公子哥儿是位出了名的铁手腕,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十二殿下的宫里不哭也不闹了,风筝不放了,祸也不闯了,小公主太太平平安安分分地在宫里读书写字,甚至还老老实实地上早功!
这话传到秦凰耳朵里的时候,这位“安安分分”的故事主角正及其不安分地钻在文华阁后头一间狭隘昏暗的藏书阁里,踮起脚尖去够书架上一本花里胡哨的画本,自从她被她母后罚了禁闭起,栖梧宫里的画本闲书统统都被没收了干净,一屋子的女德女规,秦凰读得一个头有三个大,软磨硬泡想尽办法,才从十分侧面的方式得到了消息,她借着这几日“用功”没人打扰的好时机,拐了十几个角躲过巡查的暗影卫,这才偷偷摸摸地窜进这蒙尘的格子间里去了。
绿萝站在门口替秦凰心神不宁地望风,“殿下,您找到没有啊,这都半柱香的功夫了,文华阁快要下堂了!”
“别吵,我这不是正用心找着呢吗,”秦凰把几本变法、兵法丢回书架上,拍了拍手心的灰,扭头去找另一侧书架,“你说这破大点地方怎么能放这么多书”
绿萝认真地打岔,“殿下这话真有趣,藏书阁不藏书,那还放什么呀,听说文华阁多年来各代夫子的手记、将军们留下的兵法都藏在这里,殿下可千万小心啊,若是弄坏了哪一本,可又要挨骂了。”
秦凰不耐烦地翻动林林总总她连名字也看不懂的书籍,“知道了知道了,你真是母后派在我身边的小唠叨鬼,我就是找本书,哪里能弄坏什么东西。”
“您还不弄坏什么东西呀,每回出去玩儿,您不是打碎花瓶就是闯点祸端,”绿萝摇头晃脑地反驳,“皇后娘娘说得对,殿下您就是风风火火的,哪里像是皇宫里嫡出的尊贵公主呀?”
秦凰忙着自己的事情,懒得理她这说教,“你什么时候也学这套教育人的话了,谁管我平日里什么样呢,只要在朝堂上能装出一副尊贵的模样来不就好啦?”
这回绿萝没有再多啰嗦叮嘱,藏书阁的门吱呀地轻响了一声,秦凰透过层层叠叠地书架子往外探了探脑袋,没发觉什么异样,眼看日落西山,文华阁确实快要散课,也不再和绿萝争个对错,赶忙抓紧手下的动作,手忙脚乱地翻动起来。
翻过了三大架子的书,秦凰已然是一脑袋“战国策”和“阅览手记”,灰暗的书封原本就那么没趣了,还偏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回,好在,在秦凰快把眼泪咳出来之前,那几本花花绿绿的封页终于在几本策论后头露了真容,十文钱一叠的画本在这些古籍面前看起来显得格外熠熠生辉。
“唔,《霸道王爷小娇妻》、《天才毒妃爱上我》、《将门小庶女》……还好,都在都在!”秦凰雀跃地把一叠画本上的灰尘抹掉,心肝宝贝似的揣进袖子里,“还有一本最好看的《盛世天下之相爷追妻》到哪里去了。”
她扭了个脑袋,欣喜地在另一侧的书架上头摸到了那本《盛世天下之相爷追妻》,只奈何被人搁在了最高的架子上,秦凰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够到,使劲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试图用某一根指头把它带下来。
还差一点儿……就在秦凰终于摸到那本书皮大功告成的时候,书架的另一头陡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疾不徐地抽走了那本画本。
秦凰一愣,站稳了,透过书架的空隙去看对面的那个人,一身青衣长衫的冯折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正一本正经地打量着那本《相爷追妻》的封页,煞有介事地前后翻了翻,这才笑盈盈地望向书架那一头的秦凰,“小殿下安好。”
秦凰震惊地往门外看了看,绿萝这个没用丫头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原本是挺好的,现在不好了,”秦凰把爪子穿过书架,抓住那人的袖子,“把书还给我!”
冯折也不躲,任由她抓着,换了只手翻了两页画本,声情并茂地把画本里让人脸红心跳的句子一板一眼地读了出来,“她爱了相爷十年,如同生命。他却利用她的这份爱情,为复仇,一步一步将她拉入深渊……而那一桩桩一件件,也最终让他们越走越远……”
“你你你,你闭嘴!你不许念!”秦凰手忙脚乱地拽他,又怕放手那人会跑,只得隔着一整个书架干着急。
“她说‘我再也不要爱你了,我后悔了,我不喜欢你了’,他却说:‘我爱你……’”冯折念得字正腔圆,仿佛他眼前是一本端正的资治通鉴,忍笑忍得辛苦,在秦凰的脸更加红一成之前,冯折终于眉头一跳,将那本画本背到身后,“没想到殿下对我们相府的日常生活与爱恨情仇这么有兴趣,这么有见地?”
“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还不还给我!”秦凰跳脚。
“先生和皇后娘娘亲自收的画本,我若还给小殿下,便是知法犯法的共犯了,”冯折趁秦凰一个分神,抽走了她手里攥着的衣袖,眼疾手快地走远了些,“给小殿下做共犯,有什么好处?”
秦凰匆匆忙忙地绕过书架跑到他跟前,“没有好处,但是你若是不还给我,本宫就……就……”
冯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耐心地等着秦凰“就”出一个答案来,可这位小殿下嗫嚅了半天,确实输在了没有把柄之上,一时也“就”不出一个所以然,索性还是实施起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上手就要抢。
冯折原地带着莽莽撞撞的秦凰转了个圈,画本还是在他手里放得安然,他毕竟高上一些,而秦凰作为一个多年来都没有抽条拔个意愿的小姑娘,难免在硬伤上占了下风,这俩人就这么打了半天太极,小十二殿下跳得心急如风也没有抓到自己那本画本,最后气喘吁吁地站定了,头发都乱成小鸟窝,冯折倒还是悠闲得很,往书架上斜斜一靠,很是理直气壮,“没有好处,草民可不能帮小殿下犯错啊。”
“你!”秦凰抿了抿嘴,气得小包子似的,冯折这么一说,她看起来可是委屈惨了,一张白花花的笑脸皱成一团,眼眶微微泛红,抽抽噎噎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你欺负我……你,你就是仗着个子高,有那么一点能耐你就,唔……欺负我……”
一面说着豆大的眼泪说落就落,小小的一团,哭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冯折一愣,这宫里的殿下怎么能喜怒无常成这个模样,说哭就哭,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的?这是真哭还是假哭,眼泪还能这样逼真的?一时也分不清此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表情和一身的戒备倒是都松了松,他走近一些抬了抬手,不知怎么哄小姑娘才好,真是好不讲道理,怎么好像是他这个来抓“小贼”的错了。
这个“小贼”委屈巴巴地抬了抬眼睛,见冯折微微靠近一些,突然迈开步子从右手边一个箭步突袭了上去,可冯折的反应远远比她想象的快,几乎一瞬间,那人已经反手将画本换了个位置,风似的退远三分,秦凰扑了个空,连带袖子里的画本也散落一地。
冯折没事儿人似的,笑眯眯地拿这个小包子打趣,“小殿下还会声东击西,看来这几日确实勤于学习,连兵法都一并钻研了,可喜可贺。”
秦凰气急败坏地把画本塞回袖子里,眼角的眼泪还挂着,草草一抹,凶巴巴地一跺脚,“冯折!”
她话音刚落,藏书阁外陡然响起一声老朽的咳嗽,不知是哪位先生发觉了藏书阁今日异样的动静,上来一查究竟了,秦凰这偷画本的书贼若是被先生抓个现行,告到她母后那里,想必半个月的禁闭是免不了的。只听到那人的脚步缓慢,却越靠越近,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小殿下一瞬间便吃了瘪,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起来。
先生的咳嗽声越传越近,“谁在里头啊?”
在老朽的步子几乎迈进藏书阁的前一秒,冯折一把抓过秦凰的手腕,顺势将她按进最后一排书架下头的一片阴影里,一地的画本被他不动声色地踢进书架最下头,这才清了清嗓子,随手抓了本不知是什么的古籍,虚头巴脑地迎了出去。
“先生安好,是学生在在这里找一本古书,可是惊扰了先生休息。”
老朽吹胡子瞪眼,显然不那么好糊弄,“你一个人,怎么闹得这么大的动静?”
“这个,”冯折笑着摇了摇头,编排理由,“方才藏书阁里钻进了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学生废了好大的劲儿和她作对,这才闹出了些动静。”
老夫子怀疑地盯着冯折看了看,“也是,这几日天寒地冻,外头的牲畜都爱往暖阁里头钻了,”说着抚了抚花白的胡子, “岑之可是对今日所学有什么不明白之处,故而上这儿摸索什么典故来了?”
冯折把手里那本书随手一搁,“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是这几日科考殿试将近,学生怕自己才识浅薄,届时在殿上贻笑大方,在才上这儿来翻翻古籍,增加些见识罢了。”
“这殿试啊,临时抱佛脚是最没用的,终究靠的还是你们平日里的见地与阅历,好在你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见识非同一般,想必会得陛下赏识,也无需担忧这些事情。” 老夫子点了点头,仍然想走向后头的书架看一看究竟。
秦凰吓得一丁点儿声也不敢发,门外带进藏书阁内一缕细微的弱光,拉得老夫子的影子格外长,那长长的影子越走越近,几乎就停在秦凰藏的那座书架前,冯折不动声色地迈上一步,挡在那一线之间,“夫子,学生突然想起确实有一问不太明白,找寻了这藏书阁的古籍也仍旧觉得晦涩,不知可否同夫子到书房细细一叙。”
老夫子终于停下了步子,略有赞许地点了点头,“平日里见你不像是如此用功钻研之人,原来功夫都花在背地里,这也是好的!只要有求学进取之心,老夫自然也愿意倾囊教授。”
冯折装得比谁都求知若渴,手背在身后对秦凰比了个手势,一边与老夫子一块谦虚地折回门口,眼看那人影终于远远地去了,秦凰这才把悬在心头的气力放下来一些,刚想长长地舒一口气——谁知那原本已经和冯折一块儿走出了藏书阁的老夫子,竟仿佛早就看穿了这二人的滑头,一个箭步扭头杀了回来,还没等人反应过来,老朽已经气势汹汹地站定在秦凰的藏身之地。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大眼瞪小眼,这下真是安静得出奇。
一缕夕阳的余晖打在秦凰面前,十二小殿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晌,终于尴尬地扯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夫子……夫子安好,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
“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和老夫玩把戏!”老先生气定神闲地叉着腰,“这藏书阁藏得都是些个手记军策论,殿试如何能考得到这上头的东西?你们倒好,联起手来和我这老头子作对,不知十二殿下在此又是做什么,殿下莫非也要去殿试啊?!”
秦凰两眼一闭,胡说八道,“我……我,我来找找从前绮乐司的古书,弹琴用。”
话音未落,袖子里那本《霸道王爷的小娇妻》恰到好处地落了出来,花花绿绿的封页被风吹开两页,正是一篇你侬我侬的剧情。
老夫子气得胡子都抖了,“殿下当真是……伤风败俗!你们二人都出来,看来当真是不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