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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苍天(3) ...


  •   正月廿九,新一天的晨光撒在梨树枝头。
      被养肥的鸟雀停在细梢,歪头看着锦阁紧闭的窗扉。

      那个总坐在窗边的清朗少年,今天没有如常地推开这一扇木板。

      “堂主!请您救救知知!”

      锦阁内,鹤溯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高傲不羁的少年,多年来就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

      佘弦坐在案几后,闻言垂目失落。
      她缓缓道:“鹤溯……不是我不想,瘾的解药,哪怕是我……”

      她言止,将鹤溯的心打落深渊。

      他懵神,恍惚间,记起一个人。
      “那……那位呢!在青锦的那位大人!她一定有办法的!”

      大周九分半十六分堂,每一位分堂主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英杰。
      而高居十六位分堂主之上,九分半堂真正堂主,更是一位凡世匹夫望尘莫及的人间无双。
      她,只要她出手,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鹤溯满眼期待地看着佘弦,后者只是更加沉默,她一双明眸黯然,没有光彩,声音又轻又慢:“不行。”

      “为什……”

      “鹤溯。”佘弦缓慢的语调打断他即将爆发的歇斯底里,她沉声,“明天是惊蛰。”

      惊蛰……
      鹤溯倏地想起来某些事。

      佘弦低眸,她尊为淮州九分半堂主,但言及那位,依样要十足恭敬:“惊蛰之后,开春的第一个月,任何人不得打搅她。这是规矩。”

      九分半堂大势不衰,首要前提就是谨守规矩。
      堂里最大的规矩,是那位大人的所有命令。

      鹤溯仿佛走入绝路,他眼中空洞,颓然地跪瘫在地上。

      “知知……难道她真的只能痛苦地一次又一次熬吗……”
      他伸出双手,无神地面向手心:“如果……她熬不过去了……”

      鹤溯哽咽,说不下去,将脸埋在掌心。

      佘弦面纱下的唇紧咬着,胸腔灼热——她告诉自己,不能哭。

      华迩不在,不能哭。
      知知不会有事的,更不能哭。

      春风拂槛,满园新色不能与伤心人为伍,被挡在封闭的门窗外。

      日光朗落,金色的线织成一张薄纱,盖在青色的城池上。

      清波城内民心的惶惶还未散尽,他们推门撞见这温柔的日光,心中的阴翳也就消了大半。
      苍天会守护这片土壤的,他们如此坚信着。

      他们不曾去知晓,一直默默守护与付出的,从来不是天,而是人。
      在他们拥抱春天与光明的时候,有的人冰封在冬季,有的人沉堕于黑暗。

      长兴坊尽头的低矮民屋里,又是一阵木石相撞的巨响,断断续续的呜咽从里头传出来。

      钟离背抵着木门,温和含笑地阻止着面前几个闻声而来的街坊邻居。
      “实在抱歉,打扰到你们了。这里没事,请诸位回去吧。”

      几个邻居面面相觑,脸上皆是忧心与挂念。
      他们没见过眼前这个拦路的公子,对屋内的情况很是担虑,问:“知知回来了?她怎么了?”

      钟离嘴角弯起来:“没事。”

      “唔呃……”
      有野兽般的吼声从里面传来,不寻常的响动将钟离的‘没事’推翻。

      钟离的脸色都没变,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声色平静:“请回吧。真的没事。”

      邻居们被屋里的声音吓到,萌生退意。但他们想起多日不见的知知,担忧大于恐惧:“知知……”

      “呃……啊!”
      布帛碎裂,木柜倾塌,重物砸地,而后是被人抑住的闷哼。一系列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终究吓退了他们。

      他们犹疑再三,还是互相扶着走了。

      唯独住在隔壁的大娘不肯离去,她深深地皱眉,没有被吓走,固执地朝屋里方向喊道:“知知啊,你好歹出个声啊,到底怎么了。”

      “唔……呃……”
      依旧是那种诡异到令人背脊发麻的低吼声,在压抑与颤抖之中,含杂无穷痛楚。

      “知知啊!你别怕啊,出个声,大娘会进来救你的!”
      隔壁大娘面上的担忧更加深重,她眼眶都红起来,声音满是乞求痛心的意味。

      钟离嘴角的笑容要挂不住,他看着面前善良淳朴的人,满心酸软,喉间发紧:“这位……”

      “呃啊!”屋里痛苦彻骨的叫喊,穿透薄薄的土墙,将屋外人的心都揪起来。

      大娘真的哭出声。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流在苍白的脸上:“知知,别怕啊,大娘在这呢!大娘在这呢!”

      钟离见状如何忍心,他也跪下来,搀扶着她:“别这样,大娘你别这样……”

      大娘不顾他,跪着向前靠近,枯瘦的手拍打门板,一声一泣:“知知啊,让大娘看看你!别怕啊!开门让大娘看看你啊!”

      屋外的人跪着哭喊,屋内的人被绑缚在地上,柔软的布条塞在嘴里,堵住她暴虐狂躁的叫喊。

      满地狼藉,所有东西,砸烂、断裂、粉碎、零落。

      秦乙怀跪在知知身旁,看她浑身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一边疼痛着,一边发狂,他心痛到如被投入大火中炙烤。

      “呲啦……”

      手腕上的布条再现崩断的痕迹,她犹在挣扎着,目眦尽裂。

      “知知……知知……”
      秦乙怀一遍遍地呢喃,拇指拭去她眼角滚落的泪。

      “呲啦!”
      布条彻底断开的瞬间,秦乙怀倾身抱住她。这一次,改用自己的身体去控制她体内的狂性。

      他再也不忍心,不忍心用那些无生命的东西缚住她。她已经够痛苦,够凄惨了,再用冰冷的物什加诸禁锢,太不公平。

      “知知……”

      知知的双手紧攥,一击击重拳打在秦乙怀身上。秦乙怀不动也不躲,一如既往地温柔呼唤着她。

      这些是他该受,早在六年前,这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就该是他受的。

      只要怀里还有她在,这种皮外伤哪比得过失爱的万分之一痛。

      “唔……呃……”
      她的低咽化作断肠酒,一股一股流进秦乙怀身体里,骨血枯涸,肝肠尽摧。

      ……

      知知的发作一直延续到午时,期间鹤溯来过,佘弦来过,柳玉柳书来过,形形色色的人都来看望,都被钟离拒之门外。

      知知筋疲力竭地昏过去,秦乙怀将她抱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守着她。

      钟离听屋内声音沉静下来,推门慢慢走进来。
      “我已经书信给我那个医者朋友,最迟明晚,他会赶到淮州。”

      屋内的凌乱让他能想象到这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他见秦乙怀狼狈的模样,以及左臂上那涓涓流血的伤口,实在是为他难受。
      “我来看着小嫂子,你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秦乙怀守在床边,背对着他,闻言慢慢摇了摇头,声色喑哑:“我每次离开她,她或者受伤,或者失踪……我再也承受不住……我不会走的……”

      钟离目中哀痛,静站了一会,决定出门为他买伤药——既然秦乙怀不肯走,那他就把要用的东西全部带过来。

      木门轻启,复阖上。

      屋内安静下来,尘埃落定于尘埃,伤痛沉淀于伤痛,秦乙怀的爱意覆盖于知知浸汗的眉眼。

      她的眼睛细长,弧度柔和,在不是警惕状态的时候,黑眸盈盈又深邃,可以把人柔化在眼波里。
      鼻梁精致小巧,薄唇樱红,脸颊的线条安安静静、清净温雅。

      她的这副面容,与上一世的样子差别太多,他还并不熟悉。
      但已经无需多虑,她绝对是知知。

      人的皮囊千变万化,肉眼看不见魂灵,但两颗相爱的心可以透过血与骨,互相拥抱在一起。
      所以有前世鸳盟,来生相续。

      为她迷醉,为她心痛,全部思绪都跟着她走,这是胜过千言万语的证据。

      秦乙怀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知知苍白的脸,害怕惊醒她,又害怕她再也不醒。

      “知知……”他温柔地唤她,“秦乙怀终于找到你了。”
      “我不会再离开……你别怕……”

      ————————————————

      钟离从医馆往回走,路过小巷时,脚步一顿,机敏果断地回头——空巷无人,连鸟雀也不曾飞过一只。
      他皱眉,抬脚欲去探究一番,想想还是作罢。

      秦乙怀现在那个样子,必须有个人陪在身旁。

      他施展起轻功,没空理会身后跟踪的人,往反方向绕了绕,再折回长兴坊。

      潜藏的墨亦很快跟丢他。
      她在日照下现身,冰冷漠然的目光闪了闪,放弃耗费时间寻找,干脆地转头离开。

      长兴坊茶铺里,老刘有气无力地站在柜台后边,叹一口气,拨一指算盘,平日一个时辰能算清的账,他已经算了半天。
      店内的小二也比平时少了一股生命劲儿,招待客人的笑容都假了许多。

      眉目清冷的紫衫女子坐在角落里,一边听小书亦转述清波城的情况,一边看着满脸颓气的两个男人。

      “……就是这样,城里的瘾,现在基本上已经清理干净。”

      这边小书亦刚落了个尾,浑身透着生人勿进气息的墨亦便从转角走进来。

      小书亦见她回来了,往长凳边蹭了蹭,给她留出一个空位来。

      “堂主。”墨亦坐下,说话干脆简洁,“已经确定,监察御长史与龙额小侯爷两个人都在清波城。”

      紫衫女子一点也没有惊异的神情,依旧面色平淡地看着小二脚步沉重地端茶倒水,出入后堂,还时不时地走到街上,遥望某个地方。

      “凤衔铃。”她声音淡淡的,平平的,“有人中瘾。”

      闻言,书亦与墨亦对视了一眼,小书亦轻悄悄地说:“佘堂主那边,我们还未曾去过……堂主,要不要书亦去通知一声,佘堂主知道您来了,会很高兴的。”

      “不用。”紫衫女子回拒,站起来往外走,“瘾既已解决,我们便回青锦。”

      墨亦二话不说,跟着起身。
      小书亦匆匆去结账,落在最后边。

      “那凤衔铃中瘾的那个……”小书亦追上,忍不住问。

      “她会没事。”紫衫女子直直地往前走,言语肯定,话音冷漠,仿佛知道那个‘她’是谁。
      她目光平静无波,不去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多考虑一分,更不为无关的人多流露无谓的情感一丝。

      书亦小小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轩车从她们身旁急速驶过,车内的华迩掀开车帘,飞快的一个错眼,闪过去的熟悉侧颜让她心中一惊。

      堂主?

      “停车!快停车!”华迩下意识出声喊道。

      她手脚慌乱,从车上跃下来,往长街回望。
      清波城内,行人来去,那一行三人淹没在人流中,不见踪迹。

      华迩不信,情不自禁向前追,身后的侍女拦着她,“您看见什么了?”

      叶安寺前依旧大排长龙,叩拜诸天神佛;床边的秦乙怀还在为坎坷命途,心痛煎熬。
      而在这个世上,总有人不信神,也不信天。
      他们追慕的,是人力,是世间才之大者,以那人所在的地方为此生渴望。

      华迩痴痴地望着前方——她刚才眨眼错过的,就是她心中那唯一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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