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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黄粱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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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乙怀醉在一场梦中。
梦回到六年前,他出征归来的那天,援军提前赶到,知知和那三千军没有去西线赴死。
她乖乖地在战营等待,见到他平安回来,冲过来,兴奋地喊着:‘秦乙怀!’
他牢牢地抱住了她,抱紧了自己的余生。
战事依旧大捷,北境牧族退兵和谈,与大周约定停战,并重金赔款。
离京十数年,班师回朝,轩敞的城门在歌颂荣归的英雄,而他的心上人,跟着他一起受万人欢呼叩拜。
清夷盛世,在他眼前萌芽。他最想携手共度此生的人,在他身边并肩。
无数种未来,无数种可能,家国与爱人,没有比这更美满、更令他幸福的事。
他们很快大婚,喜服红烛,灯下的姑娘美得令他屏息。娇艳羞怯,只在珠玉之中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心醉神迷。
他发誓一辈子护她爱她,把全部的温柔、眷恋、细致、陪伴倾注给她。
岁月微醺,在幻想中,他们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牵着她的手,午间,廊下,花团锦簇中,遥想白首后的光阴。
一切太美好,美好到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的梦。
也是他毕生的想。
他不愿醒。
脸上有微痒的触觉,一只手在轻触他的脸颊。
这是世上最温柔的触碰,却震碎他恍恍迷失的幻境。
“秦乙怀?”
木窗被和风撞开,倾泄的暖光撒于乌发。
草木蔓发,窗外远山的晴翠,点亮了一双澄澈湿润的墨瞳。
秦乙怀睁开眼,从梦中醒来,跌入另一个梦中。
西京的龙额小侯爷冥顽不灵,把自己的魂丢在天山,把自己的命抛在脑后,任谁说都不听。
曾经有人被他气到无计可施,气急败坏地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世上若再有人能把这块顽石捂热,老夫便给这位神仙当牛做马!
现在这情况,他的牛马当定了。
只是一句轻轻的呼唤,秦乙怀心中万年不化的冰雪便融成热泪,奔出眼眶。
床上的人睁着不可思议的眼,触碰他脸颊的指尖在轻微发颤,似乎也不相信这一幕。
她的声音微哑,干涩:“我……在做梦吗?”
秦乙怀的泪水滴在她手背,他愣愣地、痴迷地看着她。
知知从他的注视中得到了答案,黑墨般的眼沁出了水光,她触电般把手缩回去,下意识说的竟是:“……对不起。”
秦乙怀的心完全被掌握在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中。
上一刻为她的苏醒而心动,下一刻为她的话语而心痛。
“你确实该说对不起。”秦乙怀把她逃开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还没给我一个被你原谅的机会,你差点又不见……就这么恨我,不肯让我弥补?”
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左胸口处,声音带着哑意:“第二次……”
“我以为这里已经空了……这是第二次,这里痛得让我记起它的存在。”
知知咬紧下唇,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的哭声泄露一点隐秘。但是她忍不住,悲切藏在喉咙里,崩溃的泪便代替着流出来。
看到她哭,秦乙怀胸口钝钝的,被她的眼泪砸得稀巴烂。
“知知……不要哭……秦乙怀什么都为你做……只求你不要哭……”
他百依百顺的恳求,让知知一瞬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在他保护下不懂家国、不明舍生赴死的小狼女。
小狼女只会跟在小将军身后,仗着爱与喜欢,安分幸福地躲在自己的小世界。
“秦乙……”
知知想说些什么,而她的声音顿住,视线僵在某些地方。
现在才注意到,满地残骸,屋子里到处是凌乱的碎片。倾折的桌椅,断裂的布条,沾血的碎碗——知知的眼睛下移——以及秦乙怀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
那刺目瘆人的深红在她的脑海中勾起杀戮的残影,血的腥味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一声声临死的哭嚎在耳畔响起,夹杂着自己的兴奋的笑声。
她恍然记起来:自己在船上喝下了瘾……她已经成了嗜血屠颈的魔鬼!
“别过来!”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知知抗拒地推远他,退到床尾,“我会杀了你的!”
秦乙怀哀痛的眼看着她,为她片刻失神中流露出的后怕的情绪而心颤。
她分明是那么温柔坚强的一个人,却为了保护无助的百姓,亲手敲碎自己坚硬的外壳。
“你不会的。”秦乙怀的声音充满怜惜的温柔,他无比肯定地道,“你绝对不会……”
“我会发狂!我控制不住!”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这声,“我杀了吴夔……我把所有人都杀了……”
提及吴夔,秦乙怀的恨意骤起,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他们该死!是他们把这害人的瘾带到清波,你杀了他们一点都没有错!”
是吴夔把他心爱的人搞得如此脆弱痛苦,光是死都不能消恨。
“不……不光他们”知知陷入一种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漩涡里,她把中瘾后的臆想当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还杀了好多人……老人、孩子……还、还有……”
眼前闪过三个女子的身影……岸边,黑潮……她把一个人的剑打断,然后……
脑袋倏地一疼,她记不太清接下去的事,只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我……”
“知知……”
秦乙怀想要靠近,却被受惊的她一掌拒开。
“不许过来!”她情绪激动起来,胸膛急促地起伏,双目在肉眼可见地涨红……
这是,又要发狂的前兆。
秦乙怀袖下的拳悄悄捏紧,心中恨意、悔意、爱怜与束手无策的怨气交织在一起,搅成了一股吞噬万物的黑流。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把吴夔的身体从衙门抢回来,一刀刀割裂他的尸身。
知知全心全意地警惕着他,谨防他靠近的动作。
在两人短暂对峙的时间,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敞开的窗户外闪进来。
钟离神情严肃,趁着知知后背不防,利落准确的手刀劈向她后颈。
知知神智一散,身体瘫软下来,被秦乙怀默契地接住。
“本来不想打扰你俩……”钟离从床上跳下来,“但我见情况不对劲,就替你出手了。”
“谢谢。”秦乙怀诚恳地致谢。
钟离随意地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卷纱布和小瓷瓶药膏,抛给他,说:“这是给你的。”
紧接着又抛来一个药丸瓶。
“这是给小嫂子的。”钟离解释道,“宁神定心的,肯定是没多大用,只约莫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第二个药瓶秦乙怀接得郑重,谢得也更认真。
他一手搂着知知,一手往她嘴里喂了一颗。长指抚平她眉间深锁的结,秦乙怀就这么抱着她,不在乎自己还流血的伤口,静静看了许久。
钟离怔怔地看他一切动作,有些微触动。
西京人情淡薄,世态炎凉,皇城之中更是数不尽的阴谋阳谋,诬陷推诿。
真情真心,这种东西业已极其稀少,凤毛麟角。
而清波……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不论是柳玉柳书姐妹情深,还是隔壁妇人那跪地祈求的邻里真意,抑或面前这两人渗透魂灵的羁绊爱恋,无一不令他震撼。
短短几天,他在这个临海之城里,亲遇了许多曾经从未感触过的热烈的情感。
其真其炽,竟燃起了他一丝在灰烬中复活的希冀——世间还存有温情。
那么,他是否也能奢求呢?在某个未来,有个爱入骨髓的人,他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
有鸟在窗边啄木,唞唞唞唞的声响,仿佛脚步声,似在靠近,更似远离。
秦乙怀的目光还贪婪地沉浸在爱人的脸上,只好钟离过去,问一问鸟儿衔来如何的春意。
待走近了,钟离才发现那不是一般江南的肥鸟雀。那是一只灰色的鸽子,漆黑如豆的眼紧盯着钟离,细腿上绑缚的小竹管昭明了它的来处。
钟离的眸色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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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主来了清波,你竟不知道?”
锦阁内,众人还没对华迩突然的回来惊喜,被她先扔出了一个更重大的信息——堂主来过清波城。
九分半堂主,不是任何一个分堂主,是真真正正的九分半的主人,统管大周十六分堂的主人。
佘弦低下眼,声色中的难过十足:“不知……”
九分半总堂在景州,在大周中心位置,与临海的淮州隔了重山数江。
外加堂主事务繁多,经年各地走动停留。只要她刻意隐瞒,不会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去干嘛。
仔细算起来,华迩与佘弦,已经有一年没与堂主面对面说上话。
见佘弦失落的样子,华迩再心切也不忍多责,她只怪自己欠虑:清波的瘾一事,凤衔铃早就报告了,眼看放着不管将酿成大灾大难,堂主怎么可能不亲身来一趟。
华迩正懊悔着,却见一直瘫坐的鹤溯猛地弹起来,急不可耐地往外冲。
“哎……”
“我去追堂主,一定能追上的!”
鹤溯为什么去追,不用多言。
华迩记起自己赶忙回来的原意,问佘弦:“我只是不放心,想回来看看,怎知半道上收到消息……知知现今如何了?”
说起心里的苦事,佘弦落寞之色更重:“半夜在岸边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中瘾了……”
这事华迩在来路上听人说了,只是一直不愿信,此刻听佘弦亲口,她脸色瞬间变白。
“那时已经发过一次瘾了?”她焦急地求证。
他们之前好歹救治过一些不幸中瘾的人,有了一些发现。
若是在发瘾前催吐,把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那便不算大事,顶多失控几次,会慢慢自愈。
而若已经完完整整地发过一次瘾,等瘾效散了才力竭地昏过去……
华迩回来了,佘弦强装的坚强崩塌。
她干涩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慢慢地点头。
知知在岸边被发现的时候,浑身血迹,昏迷在涨退的潮水中。
‘完整发过一次瘾的人,便是等于下半生把命吊在了瘾上,一旦停止,基本是死路一条。’
鹤溯紧咬牙关,浑身暴戾之气满溢。
他骑着马,不要命地往城外追赶,试图去找那个宛若神祗般强大的人,从阎王手中把知知的命夺回来。
‘无救。’
纸条上的字样冰冷而残酷,钟离把它捏碎在手心里。转身时,几乎不忍看秦乙怀投来的乞盼的目光。
“仲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