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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卷火海 ...

  •   是夜,夜色沉得仿佛整个天幕都比平时低了几分,连星子都被吞没了,一钩残月浅得像掐出的指痕。

      州衙正堂的灯火燃得很明,冯元贞正在阅览各路送来的军报,眉头舒展。忽地,外头传来隐约的吵嚷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他那对秀长的眉像被只手攥到了一处似的,只以为又是手下的将士们闹出什么不安分的事来。

      “斛必怒儿!”他喊道。

      无人应答。

      冯元贞不耐烦地拿脚跟踩了踩地砖,且心里头莫名躁动起来,这异样勾出了他的一丝不安。

      “斛必怒儿……”

      他又喊了一遍,这回最后一个字眼尚未完全迸出,斛必怒儿就风风火火地从外头闯了进来,急道:“军师,不好了!咱们的马被人点了火,从围栅里冲了出来,现在满城乱窜,已经踩伤烧伤了不少人,刚刚就连州衙里也起了火!我已经让衙里的卫兵也出去救急了,我先护送您到安全的地方吧。”

      “什么?!”冯元贞猛地站了起来,正要吩咐他什么,但目光又倏然转厉,“客房那边那两个人如何了?”

      斛必怒儿一愣,心说这火烧眉毛,极有可能遭到敌袭的时候,一个女人,一个病得快死的人,还用顾虑他们吗?但因着对军师的敬重,他老实答道:“我在门口就留了一个人,其他的都拨出去了。”

      冯元贞颊肉抽搐了一下,把军报拍在案上,便反剪双手急匆匆地往客房的方向去。

      斛必怒儿忙缀在他后头,急于解释:“客房离起火的地方有些远,应是没什么事的。”

      冯元贞嘴皮子一掀本想骂人,但想到斛必怒儿向来老实,又对自己忠心耿耿,于是忍下了,毕竟如今身边还有个不安分的绰鲁。

      只见半边衙署几乎已沦为了火海,火焰蹿得极高,简直想要把那黑沉沉的天也烧穿似的。枯焦味渐渐弥散开来,烧焦了的木头落下黑色的灰烬,被滚烫的热气吹着四散飘去,像一只只残破的飞虫。

      走到客房前,守卫的人却不见了。

      “或许是看着火势大,也去救火了。”斛必怒儿轻声解释,但语气弱得连他自己也不信了。

      “马上传令给城门的人,给我把招子都张大了,连只鸟都不能放出去!”

      冯元贞厉声道,脸色黑得也像被火烧了似的。他猛地一推大门——像有什么东西被牵动了,他立时便觉得不对,但已是避无可避——

      只见正对着自己的桌上,一支竹筒里有什么东西像条迅捷的长蛇朝自己射来。

      ————————————————————

      “银瓶姐姐,外头这是怎么了?”

      州衙后院的一个堂屋里,家具早被撤走了,只在地上铺着一层凌乱的床褥,十几个近乎赤裸的姑娘哭得眼肿如核桃,瑟瑟地挤在一处,好像这能给自己几分慰藉似的。

      方才外头忽然窜起火光,那些正逞兽行的突厥蛮子才一个个惊慌地跑了出去。她们匆忙寻了几件被扯烂了的衣衫勉强蔽体,彼此相望,只看到一张张惶惑又绝望的脸,一时只有泪花扑簌落下。

      在这一片深潭般的寂静中,骤然听到有人发问,其余人的眼睛都被擦亮了几分,期盼地望着那被称作“银瓶”的女子——
      只见她面上带着青紫伤痕,嘴角还豁开了口子,虽满带伤痕和憔悴,但一对修眉如烟锁重山,浮着朦胧的哀愁,两片柳叶儿似的眼卧在一张瘦尖的脸上,桃花初绽般的双唇让原本秀致有余生色不足的容貌平添几分适宜的春色,真正是殊色无双。

      “外头像是起了火……”她莺鸟般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几分犹豫,“他们怕是救火去了,随时都会回来。”

      “是啊,之前萍儿跑了出去,可这些畜生,居然把她的胳膊都砍了……”

      听了这附和的话,屋中那令人窒息的沉寂又漫开了,只听得低声的啜泣。

      “可是,我们继续留在这儿过着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就真比死了好吗?”银瓶又开口道,“如今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们或许可以为自己搏出一丝生机来。”

      她说话轻轻柔柔的,可每个字都落得坚实,平白生出几分叫人信服的力量来。几个姑娘被她说动了,大着胆子抬起脸来,想去看看其他人现下是何神色……

      “砰!”只听得一声门被踹开的巨响。

      姑娘们齐齐瑟缩了一下,抱到一处,还以为是那些突厥蛮子又回来了——

      “你们快跟我走吧!”

      响亮却清脆,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们抬眼望去,只见那道窄窄的门框着远处烈烈的红焰和近在眼前的年轻姑娘,她身边还跟着三个男人,有老有少,但都是汉人打扮。其中一人似乎还背着一个人。

      “你们是谁?”

      “是来救我们的吗?”

      屋中一叠声地哭嚷了起来,又是久违看到希望的欣喜,又是对希望破碎的恐惧。

      谢枝跨步走进去,动作麻利地替姑娘们扯好勉强能蔽体的衣裳,扶她们起来,看着她们身上因凌虐而留下的青紫痕迹,她心痛眼酸,但仍故作如常道:“姑娘,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可现在情势紧急,你们要相信我们,马上跟我们走!”

      “银瓶姐姐……”

      据她们所知,伧州城的人不是逃得早的,就是全被杀光了拉到城外埋了,只留下了她们这些个有些姿色的供这些畜生淫乐,直教生不如死。可现在突然有人在这守卫森严的州衙里冒出来,还说是来救人的,焉能不叫人觉得事出反常?

      被众人望着,等着自己拿主意的银瓶轻咬樱唇,看着焦急的谢枝,点了点头,道:“妹妹们,咱们刚刚商量过,怎么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快逃吧!”

      她话音刚落,其余人也稳下心来,纷纷忍着身上伤痛,彼此搀扶着向屋外走。

      谢枝递给那唤作银瓶的姑娘一个感激的眼神,才朝博叔道:“博叔,你和唐寻、三伏带着她们赶紧去和季叔会和吧,我马上赶过来。”

      博叔急得抓住扭头就走的谢枝,问出来的每个字都赶着前个字,简直要迸出火星子来:“你还要去哪?人不是都救到了吗?”

      谢枝亦是着急得一跺脚,道:“二娘还没救到呢,我必须得找到她!不然我们都逃了,只留下她,冯元贞会折磨死她的!”

      说完,她就使力甩开博叔的手,寻着那些还亮着烛火的屋子去看。

      知道谢枝是劝不动的,博叔立马朝唐寻道:“你带人先走,把衣服都换上,我会带大小姐及时赶回来的。”

      他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眼被唐寻背着的、虚弱得冷汗涔涔的李承玉,道:“若是回不来,你们也要先走,我带着她一个人,怎么都能脱身。”

      “诶等等……”唐寻想叫住他,可才一会儿工夫,博叔已跟着谢枝不见了人影。

      “快走吧!”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三伏猛地一拍他的大臂,催道,“咱们先确保自己安全,才免了谢姑娘的后顾之忧,别到时候一个人都没能逃了,还有这么多姑娘等着活命呢。”

      唐寻扭头一看,那些苦命的姑娘正依偎在一块,含着一双泪眼望着他。

      “走吧……”背上传来李承玉气若游丝的声音。

      唐寻回头望了他一眼,看他目含忧虑却沉着,知道这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于是一咬牙,道:“跟我来!”

      这两日工夫,除了安排火马的事,几人也早把这州衙布局摸得一清二楚。今晚他们在州衙点火时特意避开了后院,眼下也正捡着僻静无人且没有火势蔓延的道儿走。

      一行十几个人原本十分打眼,还好原本的守卫都被调到前头灭火去了,竟一路十分顺利地从后门混了出去——季鱼书正在巷角等着他们,身边是一辆板车,车上堆着小山似的衣服,还有个人。

      竟是之前被冯元贞请来给李承玉看病的巫医,只是此刻他手脚被缚,嘴巴里塞着一团布,虽安静不闹腾,但还是显得十分狼狈。

      唐寻小心地把李承玉放到车上,另一头三伏低声招呼着那些惶惶凄凄的姑娘们过来,把衣服扔给她们:“快穿上这些,我们带你们混出城去。”

      “啊——!”有人看清了这些衣服的形制,不由吓得后退数步,捂着嘴小声抽泣了起来。

      是突厥的军服。

      三伏知道她们怕是想起了在州衙里这段污糟的日子,心中厌恶抗拒,可这会儿形势逼人,正要作出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来逼她们穿上,却见一个女子拨开人群,默不作声地捡起一件军服来就往身上套,正是银瓶。

      有了她起头,其余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也都效仿起她来。

      在这单调的窸窣声间,季鱼书借着月光与火光一张张脸认过去,忽而脸色大变,扯过唐寻来,眉头攒到了一起,从牙间迸出字来:“大小姐呢?老申呢?”

      “谢姑娘还要去救人,博叔跟着她呢,说让我们先走。”唐寻道。

      “你们怎么由着她胡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要走你们先走,反正我要等着他们回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是贪生怕死吗?”

      “都别说了。”在这刻不容缓的时候,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夹枪带棒,两人险些要急赤白脸地吵起来,却听到一个虚弱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承玉缓缓道:“我们都等她。”

      “那这些姑娘……”三伏的目光朝身后飘过去。

      银瓶迈出一步,月光下她那张殊丽动人的脸庞原本如玉般温润,此刻却如山石般坚定:“我们也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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