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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帷幄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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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个轻轻的纵身跃下,几乎未发出一丝声音,正急着要开口,谢枝却忙抬手拦住他,将灯台挪到一面柜子后,才压低声音,难掩激动道:“博叔,怎么是你来了?”
来人正是博叔。两人分别的时日不久,他看起来倒没什么变化,只是添了几分风霜,眉间隐隐有些愁苦。一听谢枝发问,他忙道:“那日我和你季叔商量过了,实在放心不下你,打点好京中的事之后就赶上了唐寻他们。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博叔,我们先坐下说吧。”
谢枝走到李承玉身边,解释:“承玉,这位是博叔,是我祖父的朋友。”又搬过一张凳子来:“博叔,你先坐。”
李承玉起不了身,只能朝他点点头,算是见过。博叔是不喜欢他的,但看到他形容如此枯槁,心中也不大好受,只好挪开目光,看向正殷切盯着他的谢枝。
“博叔,你可知道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之间,突厥人就来了呢?伧州与突厥之间还隔着一个云州,那儿可是慎将军的镇北军驻扎的地方啊。”
谈及此事,博叔神色严峻,如压着一层阴云:“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料到。你们被突厥兵带走后,你季叔嘴巴伶俐,就出去打听消息了,倒真被他寻见几个逃出生天的难民。据他们说,这些突厥人是突袭了云州,慎将军已经战死,还被枭首挂于城墙示众,镇北军更是死伤殆尽。”
他此话一出,屋中氛围更是压抑。国破家亡的境遇,从未离他们如此之近,叫他们生出风雨飘零的惶然来。
“镇北军一倒,云州自然沦陷,这些胡人一路势如破竹攻到了此处。此州知州也是个不争气的废物,听说突厥人星夜攻城时,他尚喝得烂醉如泥,怎么都喊不起来,糊里糊涂就被人砍成了几截。这些突厥人一入了城,见人便杀,杀得满城流血,真是群狗杂碎!”
说到气极处,博叔脸上都是愠色,搁在桌上的手都握成了拳头,若不是忌惮着外头的守卫听见动静,恨不得将桌子都砸碎才能聊以泄愤。
这时,李承玉缓缓开口:“照博叔的说法,看来如今形势很不好。多年来,朝廷吏治松懈,贪利、懒政之风盛行,多的是像这伧州知州一般的官。他们满以为有镇北军在前头顶着,便无后顾之忧。如今连镇北军都败了,其他地方的驻军,恐怕也难以抵挡突厥的攻势。”
“这我心中也大抵有数。”博叔接道。
“而且冯元贞纵容突厥人大肆屠城,由此可见,他图的是速攻,因此只杀,不治。我被突厥人一路押来的时候,发现守在此城的士兵并不多。想来,云州只是他们撕开的一个口子,其余大军怕是已奔赴别地了。”
博叔从前身处行伍,自然知晓他这话中利害,一时脸色更加难看。
“所以,博叔你快带阿枝走吧,现在就走。再拖延下去,万一周边都陷于突厥人之手,那你们就更危险了。”
“不行!”谢枝立马拒绝,“我们说好的,不管未来如何,都要在一起。”
“此一时彼一时,况且我现在的身体根本就不能……”
“你不要再说了!”谢枝头一回这样不客气地对他说话,“冯元贞要把你送到突厥,这不是羊入狼窝吗?”
博叔目光在他二人间逡巡了几下,叹了口气:“大小姐,明天我让老季一起来把……把他带走,再加上唐寻和三伏的功夫都不错,我们总能逃出去的。”
“不!”
博叔听到谢枝这出乎意料的反应,不由睁大了些眼睛,简直以为她是疯魔了。
可谢枝却异常坚决地看着他,一字字道:“除了承玉,还有二娘。我不仅要带承玉和二娘出去,我还要带被困在这城中的其他人一起走!”
她虽是刻意压着声音说话,可听来竟有震聋发聩之感。
博叔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了,倒是李承玉猜到了些谢枝的心思,问道:“其他人?”
谢枝点点头,咬牙道:“冯元贞在后院里关了一群女子供那些突厥人……”
她不再说下去了,但其他二人已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博叔犹豫了一下,道:“大小姐,我知道你心善,看不得这样的事。可眼下的情形,只能硬下心肠来。”
谢枝沉默了会儿,道:“博叔,你说得没错。我不是要拿我自己,或是拿道义来绑架你。祖父如今沉冤得雪,你为他所做的一切,已是足够了,不必再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你和季叔快走吧,我会留下来想办法,否则我过不了我心里的槛。”
谢枝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她这辈子没得过太多人的好,博叔已很是照拂她,她确实不敢奢望太多。
可这话偏叫博叔听了觉得激愤又屈辱:“大小姐,难道我就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吗?我虽脱去军籍,可心中热血未凉。但眼下通些武艺的不过四人,这城中那么多突厥人,要带走一群柔弱女子,这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谢枝听出他话里压抑的怒气,便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得急了。
屋中一时沉闷。
这时自己的手背被人轻轻搭了搭,谢枝对上李承玉那对澄黑的眼睛,听得他道:“阿枝,你之前说你有应对之策,可是指的此事?”
谢枝知道他是有心缓解眼前这尴尬凝滞的场面,便点点头,又有些犹豫:“但恐怕还只是个粗糙的想法,需要……”
她看了看博叔,诚恳道:“还需要博叔指点。”
其实博叔话一出口,也后悔了。他素来是知道谢枝心软的,只是形势紧迫,千钧一发,他才被这优柔寡断惹起火来。但听得谢枝这么说,他也有心揭过此事,学着把声音揉软和了些:“指点谈不上,大小姐请说。”
“所谓兵贵神速,方才承玉也提到冯元贞意在速攻。眼下应当正值战事紧急分秒必争的时候,可他却在这里逗留了数日,这难道不奇怪吗?”
李承玉微微颔首:“我虽与他有旧时的交情,但他倒不至于为了我而耽误行军这一等一要紧的大事。”
谢枝起身,从包裹中翻找出她那幅随身携带的地图来,铺在桌面上,取了支笔便勾画起来。这本是她为了陪着李承玉流放而以备不时之需的,没想到现在却有了别的用场。
“今日冯元贞找我过去,我在他那儿看到了一张行军图,或许我们能从中看出线索来。”
她下笔又稳又快,没一会儿便搁下笔,将那地图摊在被褥上,好让李承玉也一同看看。
博叔看着她,目光闪动:“你全都记下来了?”
谢枝点头,说话的却是李承玉:“阿枝向来记性好,实是过目不忘。她记下的,不会有错。”
“我不懂行军,想着博叔你从前在祖父身边,大抵是能看明白的。”
博叔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面容肃然了许多,低下眼认真看了片刻,神色越发凝重,仿佛能滴下水来。他缓缓吐字:“按这上头的标识,这次竟还有羌族参与。他们从西北的蓟州进攻,怪不得,我还奇怪安肃军明明与镇北军互为呼应,这次怎的竟任由突厥人长驱直入,原来是受了羌人的牵制。”
谢枝和李承玉听了,神色也更为沉郁,这次的战事似乎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为千钧一发。
“突厥大军则是分成了三路,一路往西北的誉州而去,应该是想对蓟州两面夹击,好和羌族会合;一路则是要越过东边的银鞍江,进攻岳州,那是打开中原大地的要道;可往南边去的这一路……”
“应该是冲着许州去的。”李承玉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那里有着整个西北最大的转运仓。眼下正是牧草丰茂的时节,挑这时候出征,突厥人带的口粮一定不多。”
博叔闻言,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情愿,可还是别扭地说道:“你说得不错。”
李承玉像是没注意到他的拧巴,枯瘦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道:“阿枝刚才的推测不错,冯元贞确实是故意在此逗留。他想要率军渡过银鞍江,就必须要有舟楫。突厥人居于草原,必然只能在此临时造船。更何况附近荒芜,唯有伧州北边正是沉霞山脉,南坡多雨,因而多林木生长,正可用来造船。”
“太好了,那这伧州之内的突厥人应该就不多了。”谢枝道。
“大小姐何出此言?”博叔问。
“其一,冯元贞想要速攻,必然会让大军先行开拔,只留下部分护卫、造船、运输之人;其二,今天冯元贞劝说我时,扔给了我不少伧州的簿册看。我当时一翻,发现这伧州常平仓内根本就没有多少粮食积存。方才提到突厥随身干粮并不多,所以冯元贞应也不会让大军在此逗留。”
“即便如此……”
“博叔,所以我才有个不情之请。我和承玉被看守在此,实在难以有所动作,只能全仰仗于你。”谢枝回头看了看李承玉,又看向博叔,道,“博叔,你可曾听过当年齐国只剩下两座孤城,将要亡国之时,田单以火牛阵挽狂澜于既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