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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恋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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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
谢枝是在一个柴房里找到人的,只见二娘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扔在柴草堆上,头顶流下来的血已经干了,蛛网似的布在脸上,衬得脸色愈显枯黄萎靡,像是这几日都未曾好好进过食的样子。她此刻正愣愣地看着窗外,从这儿正能看到前头已蚕食上了屋顶的燎燎的火焰。谢枝忙跑到她身边扯开绳子,一边不忘着意观察,好在身上并没有添什么新伤,看来冯元贞把人扔在这儿之后就没怎么管过了。
“二娘,快跟我走吧。”把绳子甩到一边,谢枝便去搀她。
二娘始终像个木偶傀儡似的任由谢枝动作,这下被她生拉硬拽着站起来,两颗黑洞洞的眼珠子滚到眼眶右边斜睨着她。
谢枝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只觉得她莫名古怪,正要诌些话来哄她跟着自己走,却被她猛地一推——猝不及防之下,谢枝跌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二娘神色恍惚、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还闷头撞开了刚追到门口的博叔。
“二娘——!”谢枝急得喊她,痛得便咧嘴便揉着骨头从地上爬起来。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刚赶到门外的博叔顾不上去追人,忙去扶起谢枝。
“博叔,二娘像是又发了疯症,等在被人发现前把她带走。”
博叔自是不愿的,但他知道谢枝固执,此时不宜为此耽误工夫,便道:“行,咱们赶紧把人追回来。”
于是两人便追在二娘后头,绕过州衙里曲曲折折的回廊。说来也怪,二娘之前遭了那斛必怒儿的虐打,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可见伤势并未好,偏生跑得这般快,像是急着要追回什么东西似的。谢枝越追越觉得不妙,摔到的胯骨随着跑动也越来越痛。
“什么人?!”
两人追着,接近了正被烧得倾颓了一半的屋舍。烟熏火燎间,正在救火的几个突厥兵立时发现了两人,厉声喝问了句,抽出腰间弯刀就逼近过来。
博叔的脸皮绷紧了几分,把谢枝往身后一推:“你先别动,这几个我能处理。”
谢枝看着那几个如狼似虎的突厥人挥着弯刀便砍过来,心里亦是发怵,但一声尖锐的哭嚎突兀地传来,像把黑沉沉的天幕也给劈开似的——
“阿玦——”
谢枝仓皇地扭过脸,看到熊熊烈火前停着二娘黑色的背影。她的脑袋之前被狠狠地摔过,肉眼可见一处明显的凹陷,身子也半歪斜着,看起来十分诡异。
“二娘,你要做什么?!”谢枝破声喊道。另一边,刀剑相见的声音传来,博叔已和那几个突厥兵缠打在一处。谢枝看了眼,几乎没多想,便又朝着二娘跑去,想把人拉回来:“二娘,快跟我走,我带你去找阿玦!”
这一回,二娘像是终于听到了谢枝的声音,转过那张密布着血痕的脸来,温柔地笑了。此时两人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谢枝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滔天的火焰烧得极热,连周遭的空气都扭曲了,像有一汪无形的水正泛着波澜,谢枝于这波澜中隐约望见了她双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水,双唇翕张了几下,说了句什么。
谢枝有一瞬间的恍惚,下一刻,二娘竟一个扑身跃进了火海之中。
火焰闪动了几下,便将她完全吞没了。
“二娘!”谢枝吓得往后踉跄了几步,捂着嘴惊叫,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方才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身体里仿佛擂起鼓来敲得她心口闷痛。
不知过了过久,或许只是几回吐息。
“大小姐快走!”还是博叔焦急的声音把她的神智唤了回来。
谢枝回头,见地上扑着几具尸体,火光映照着博叔忧虑的脸。她咬了咬牙,忍住泪水,跑向博叔:“我们走!”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陆续又有几波突厥兵闻声赶来,但好在人数并不多,加之博叔武艺高强,带着谢枝依旧出手狠厉,将追兵都杀了个干净,才终于带着谢枝跑出了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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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了!”
谢枝一出门,便见一群人都候在巷角,甫一见到逃出来的自己和博叔,目光都被点亮了。她双眼下意识追寻着李承玉的身影,对上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她方才波澜起伏的心绪也稍静了些。
二娘没来,他一定看到了,也一定猜到她是回不来了。
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谢枝抓起还剩下的突厥军服就往身上套,声音镇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季叔,咱们走吧。”
“好!”
谢枝叫姑娘们都坐上板车,叮嘱道:“你们待会儿全都趴下,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我们就有机会混出城去。”
“好。”银瓶姑娘朝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和其他人都彼此紧紧攥着手,发觉对方都紧张得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可现在除了将性命交托于这几个陌生人,她们原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但城门有突厥人把守,是能这么轻易出去的吗?
她们沉默也惶惑。几匹马拖着板车辘辘地出发了,季鱼书坐在车辕驾车,博叔、唐寻和三伏则护卫在侧。季叔专挑着僻静的道儿走,再加上圈马的地方本在城南,火势也集中在城南,城北巡逻的人也几乎见不着了,一行人正是欲往北城门而去。
谢枝拿着匕首割开捆着巫医双手的布条,然后刀尖抵着他的后腰,朝唐寻道:“小唐,你告诉他,待会儿好好配合我们,他就能活命,否则就死在我们前头。”
唐寻点点头,便换成突厥语把谢枝的吩咐说给那巫医听。
见巫医点点头,谢枝总算松了口气。好在唐寻从前在镇北军时也到突厥做过探子,学了一口突厥语,让他们逃出去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谢枝脑中的弦绷得紧紧的,反复在心中推演着之后的事,排除可能有的缺漏之处,不知不觉间,一行人马已暴露在北城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
“做什么的?”城门口的几个突厥兵走了过来,但听起来口气并不严厉,倒是疑惑多些。城楼上的一队人也贴到了内墙,俯下半个身子来,七嘴八舌地问:
“城里头出了什么事啊?”
“怎么火光冲天的?”
这时,车上的十几个人早已七歪八扭地躺倒了,且刻意把脸藏了起来,又加之半夜天色黢黑黢黑的,只能看到身体轻微的起伏。
这时唐寻上前几步,拿刀柄一推帽盔,露出一张被火熏得乌黑的脸来,骂道:“娘的!不知道是哪个鳖孙在城里放了火!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没人喊你们过去帮忙救火吗?”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没听说这事儿啊?”“怎么好端端的起了火了?”
“那你们快过去帮把手吧!这火势头猛得狠,这好一会儿了都没止住,你瞧我们这几个兄弟,都被烧得伤势不轻。放药放粮的仓库也被烧了,军师就让我带着大巫医和受伤的兄弟抓紧赶回云州去,那儿还有些伤药。”
这时,谢枝用力拿刀尖戳了戳巫医。感受到身后的威胁,巫医也适时开口道:“这几个人伤势严重,必须马上救治。”
“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快走吧!”听了这话,守卫纷纷让开了路,且朝城楼的人比了个手势,于是城门也缓缓打开。
谢枝一行人都屏着一口气,看着城门的缝隙逐渐变大,露出城外的风烟衰草,在夜色中晃动着模糊的黑影。
“等等!”身后忽又传来喝声。
谢枝顿觉喉咙一紧,在一片漆黑中,她隐约也看到躺倒的姑娘们已经害怕地闭紧了双眼,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唐寻把帽盔往板车上一掼,连爹带妈地骂了一句,才接着道:“这几个兄弟等着救命呢,你们婆婆妈妈的是要人命吗?!”
一个守卫讪笑了一下,道:“可大巫医走了,咱们剩下的兄弟受了伤可怎么办?”
唐寻心里也发虚,再这么聊下去,驾车的季叔和护卫的博叔、三伏几人一直不说话,就委实古怪了。他拧着眉头,想寻句强硬的话把话头截断在这里,却听得大巫医缓缓开口:“这儿的药都被烧没了,我留下也没什么用,若有伤兵再送往云州便是。”
巫医很受可汗与军师信重,在将士间也很有几分威严。他这一发话,守卫也不敢再耽误,甚而还催着他们走了。
唐寻像是真的着恼了一般,没好气地吐了口唾沫,又把帽盔戴了回去,且不着痕迹地揩了把额间冒出的虚汗。
季叔面不改色地一抽鞭子,几匹马便又徐徐地走起来。一行人心里都默默地祷着马儿走得快些,可也知道带着一群“伤兵”,真叫马儿跑起来反倒露了马脚。
就在这万分焦灼又要强装平静的煎熬之中,板车终于渐渐出了伧州的北城门。
城门带着沉重的声响,在身后缓缓合上。
谢枝听到身边传来低声的啜泣。
她抬头望了望天,那轮明月好像也被城里的火给烧得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