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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迷失 ...

  •   当夜,我们全速行军赶到阿姆利则,准备褫夺康基费兰的兵权,若其不允则强攻入城。我隐有预感,亚里罕度此去必图谋德里,因而必须速战速决平定北方,同时着南方邦国往援德里,到时南北大军齐动,或能阻止一场浩劫。
      大军驻扎在阿姆利则城外,军容鼎盛。虽已派遣使者入城,但我料康基费兰必作困兽之斗,业已做好攻城准备。果然,他杀使者于城头,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我跨马便欲领军攻城,忽闻阵后传来急呼:“师傅……师傅等等……”赫然是巴比尼的声音,我顿知德里危矣,亚里罕度竟神速若斯。
      巴比尼衣衫褴褛,面目青肿,浑身血污,扒开人丛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师傅,你一定要回去救师娘!……”一口气接不过来,几乎背过气去。
      我心头一沉,跳下马扶起他道:“别急,慢慢讲。是亚里罕度将你打成这样?”
      他哭道:“亚里罕度那厮正在赶回德里,要逼皇帝赐婚,把师娘嫁给他……说皇帝迫于之前长老的确曾为他们订下婚约,一定会答允。他……他让我来告诉你,三天后他一回德里便会举行婚礼,说如果你不赶回去,师娘就是他的人了。他……他还说……还说……”
      亚里罕度图谋德里早在我料中,但他竟然出尔反尔,不肯放过麦姬,我固然莫名恼怒,更让我忧虑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切都是在他看过古兰经之后发生了改变,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三天……三天之内要赶回德里,简直是匪夷所思,即便马不停蹄不眠不休也需整整四天时间。他这是在向我挑衅,逼我,逼我与他正面对抗。
      见巴比尼支支唔唔,沉声道:“他还说什么?”
      他看着我,目光奇异,忽然吸一口气,凑近我以蚊蚋般的低声道:“他说,他可以原谅你杀了他弟弟,却不能原谅你身为女人却夺了他的未婚妻……这样的奇耻大辱……”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身躯微震,良久无语。这句话,这样的情况,虽然在意料之中,给我的打击,竟比我想象中更重。世俗的观念,连亚里罕度这样原本应是超凡脱俗之人亦无法避免,天下虽大,究竟何方土地才能容纳我们这样的禁忌之恋?
      “师傅……你……真的是……”
      我抚摸着额头,感到一丝疲倦,战场在前,忽然无心恋战,道:“是的。……你累了吧,先下去歇歇。我会救回麦姬,不用担心。”
      他仿佛难以接受般呆在当地,半晌才颓然地退到了一旁。
      身后传来赛门的声音:“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你从来不是拘泥于小节的人。现在你应该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麦姬在等你去接她回来。”
      回过身来,对上赛门肃然却不失温和的目光,便如冬日的斜阳,心头温暖,道:“那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要当心康基费兰。”
      他傲然笑道:“你真当我老了?须知姜是老的辣,区区一个康基费兰还难不倒我。何况此后对内对外的方略已安排妥当,我亦已派柯灵去南方,届时北方、南方同气连枝,局势定矣,你还担心什么?”
      脑海中映出在古兰经中看到德里城破人亡的情景,沉重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里,是德里。这场婚礼,恐怕会演变成葬礼……”以亚里罕度的野心和手段,绝不会仅仅满足于以婚礼来打击我,他的终极目标是德里和整个印度大陆。
      回德里的路途,犹如追魂夺命,我身边只有巴比尼随侍,一边疾驰赶路,一边以信鸽同赛门保持联系。北方有康基费兰待平,近半大军暂时无法调动,另一半则在我起行之后便即回援德里,尽管全速行进,大约仍要比我的脚程慢上两天。柯灵在南方联络了三个邦国,就算能够即时启程,估计抵达德里的时间也与北方大军相当。而为了守住北方,德里的兵力大部分抽调出去,目前除了曼萨达的万人守军外,几已无兵可调。赛门虽已用信鸽向曼萨达示警,要他加强城防,确保在援军到来之前力保城池不失,但他所要面对的是亚里罕度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能否撑到援军到来,是一个无人能够保证的问题。
      途中累死了二十四匹上好骏马,我们终于在第四天的黎明前赶回了德里。
      在离城十哩的官道上,我们最后两匹坐骑也不支倒地,我与巴比尼徒步向德里疾奔。这一路上都未收到曼萨达的回信,而道上也未见到一个可以提供德里消息的人,我心中的忧虑已非言语所能道。
      亚里罕度是否已向德里进攻?
      麦姬是否已经饮下了断肠?
      心头的忧煎,身体的疲累,令我感到自己如一根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绝。
      巴比尼亦面色蜡黄,嘴唇干裂,仍紧跟不舍。我本不允他来,但他拼死坚持,我亦知他对麦姬视若天人,眼见阻拦不得,只好准了。
      德里城头的灯火已经历历在目,城郭似乎还算平静,我虽然松一口气,却仍无法完全放心,亚里罕度绝不会听凭我顺利入城的。
      巴比尼取出水袋递给我:“师傅,喝口水吧。婚礼在清晨举行,我们还来得及,师娘……不会有事的。”
      口中焦渴,我接过水袋猛灌几口,扔回给他:“现在还言之尚早,亚里罕度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们快走!”
      离城一哩。正在疾奔中,道旁的茅屋中忽然亮起一盏灯火。我心头一跳,停下了脚步,他果然等候在此。
      门口的灯影中,缓缓步出一个人影,沉着的语声传来:“你来晚了。”
      手握雷藏刀柄,沉声道:“怎算得晚,德里还不是你的,麦姬更不是你的。”
      他低低一笑:“现在还不是,但黎明后就会是了。你阻拦不了我。就如……我阻拦不了你对我的欺骗。”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紧闭的唇间挤出。
      他的眸中,有种异于以往的光芒,潜伏的欲望闪烁跳跃,如冰亦如火,如怒亦如叹。负手于身后,道:“明天,不,今天,你就将目睹我的胜利,我要你见证这一切。而你,我所见过最锐利的武器,亦将被毁灭——我会亲手执行。那以后,一切将会重新开始,世界亦将从此焕然一新。”
      “我不会给你那样的机会。”我冷然道,雷藏铮然出鞘,银光如梭,直取他心脏。
      他一声长笑,闪身避过,悠悠道:“你还没有觉得头晕么?”
      这句话仿如一道魔咒,我的脑中“嗡”地一片噪音,眼前的一切不停跳动,世界仿佛在抖动,将要出手的一刀再也递不出去,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咬牙道:“巴比尼……”他给我喝的水中竟做了手脚。神志就此模糊。
      隐隐听得亚里罕度道:“你可知,我有多么爱惜你?却逼我亲手毁了你。不要怪我。唉……”这声叹息,竟带着一丝怆然。
      而我最后的意识,亦在他远去的背影中渐渐丧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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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云雾中回到地面上,四肢百骸仍酥软无力,用力睁开仿佛已经阖了万年的眼睛,烛火下,但见一张清瘦而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眼睛不大,却威严深沉霸气十足,这刻用神地看着我,惊喜中似有一分犹疑,温柔中却带上一丝探询。
      “醒了?”
      我支撑着欲坐起来,却四肢绵软不得力,他忙上前扶我坐稳,并拿了两个靠垫放在我身后。打量了一下周围,满室金色格调灿若初晨阳光,圆形地毯,紫漆窗棂,白玉瓶中一枝寒梅,清香沁脾。大气中不失轻灵,华美中不失简约。
      而眼前此人,气质沉凝,雍容大度,见我疑惑,唇边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仿佛解释般道:“这里是我的庄园。你和家人遇到意外,受了重伤,昏迷已有半月,现下终于醒了,真是天幸。放心在此休养,相信很快便能康复。”
      我的脑筋一时有些混沌,迟疑道:“我……和家人?”努力回想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却徒劳地发觉,什么也想不起来。家人……意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我是谁?
      我是谁?
      我无法回答。
      忽然头痛欲裂。
      忍不住双手按住剧痛的额角□□出声,转瞬便冷汗淋漓。
      “又发作了。”他急忙凑近床边,探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往我嘴里塞入一颗丸药,道:“吞下去,能止痛。”并向外间大声命令:“快把参汤端进来。”
      我勉强咽下丸药,只觉口干舌燥,焦渴难忍,头痛却是缓解了不少。
      一名侍女匆匆而入,手捧热气袅袅的银碗。
      他道:“放在几上,你下去吧。”
      那女子放下碗,神态恭谨地退了出去。
      他便一手轻挽着我的腰,一手拿调羹喂我喝参汤,先在嘴边吹凉了,再递到我面前,神态细致。
      喝完一碗参汤,身体暖了,也渐渐有了一点力气。推开了他的手臂,他会意地站起来,扶我躺下,道:“你身子还弱,须好好调理。先休息一下,不要太劳累了。”
      我仰望着这个沉静的男子,忍不住问:“你是谁?”
      “我……叫亚里罕度。”他的眼中,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那……我又是谁?”
      “你的名字叫做……路易丝。你是我的……未婚妻。”
      从清醒之日开始,我便天天见到这个魁伟的男子。他每天下午都准时来看我,给我带来各式精美衣裙,巧夺天工的首饰物件,督促我吃药,陪我吃晚饭,逗留到入夜方才离去。对我关怀备至,心思缜密竟至衣食冷暖莫不过问。我问他为何如此,他只是笑着道,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是那种放下心事如释重负的笑,温暖如同朝阳。我心中因而感动并温暖着。然,却始终似有巨大的缺憾包围着我,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再也想不起来关于过去的一点一滴。一旦我试图去回忆,头便会痛得要裂开来。他见我痛得狠了,便心疼地抱着我,说,不要想了,你忘了过去没有什么,只要我记得你就够了,你还有我,有我。
      于是我慢慢放弃了这样的尝试,深心里却明白,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我失去了它,从此只能成为一个躯壳,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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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先我身体羸弱的时候,要睡到中午才能醒来,后来身体渐渐复了原,便醒得越来越早。清晨开始,便坐在窗前,看园子里的雪,结了冰的池塘,墙角怒放的红梅,据说,那是他为了不让冬天的庭园看来过于冷清,特地从中国移植过来的珍贵品种。
      我想到园子里赏雪,婢子笑着劝阻,说主人吩咐了,小姐身子刚刚恢复,经不起风寒,知道小姐在屋里待久了想散心,很快就会把园子装点起来,再等两天吧,很快就好,否则若有什么好歹,岂不白费了主人的心思。
      我便问,他是做什么的,竟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她抿嘴笑,说,等您好了,主人自会告诉您。这些日子他忙,不能天天陪着您,但不久他的大日子就到了,相信您的大日子也到了,他就能天天陪着您了。春天,就在春天。在那之前,他一定会亲自告诉您的。
      我的脸有些发热,她嘴里的我的大日子,让我的心急急地跳了两下,这样骄阳般的男子,我就要成为他的妻了吗?但为何竟有一丝凄惶,无法安静,仿佛被狂风刮起,找不到根。
      又想起那个困扰着我的问题了,我究竟是谁?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里闪过,额头便开始撕裂般疼痛,眼前一黑,仿佛有一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如星光,乍明乍灭。
      左手拿着把玩的一朵珠花啪地掉落在地。
      她慌了,急忙过来扶住了我,道:“小姐,您怎么了,又疼了吗?这……好久都没犯过,怎么突然又犯了……”急得不知所措。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内,他的声音不怒而威:“你对她说什么了,怎么又疼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便瞧见他冰寒的面容,不悦地看着那个婢女。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扶着我的手瑟瑟地发抖。
      “不……怪她。是我又想了……”
      他忙上前揽住了我,就着水喂我吃了一粒药丸。抚着我的背,柔声道:“不是说不想了吗?等你好了,我再请天下最好的大夫替你诊治,帮你恢复记忆,好吗?”
      “好……你让她下去吧,瞧你把人家吓的。”
      他一笑,对那婢女道:“去吧。”
      她这才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为什么他们都那么怕你?”
      他哈哈笑道:“弱者自然都怕强者的。”
      “那我也应该怕你了?”
      他又笑:“你不应该怕我,也从来都不会。因为你不是弱者。”
      我阖上了眼睛,道:“以前不是吗?但现在却是了,连这房门都无法跨出。而我的手……现在连吃饭都得靠人喂呢。”现在我只能用左手,右手在那场意外中彻底丧失了功能。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伤感:“不管怎么样,你还是你,是那个我一直以来都爱着的你……只要你在这里,就够了。”他的双手环过了我的腰,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似乎这样我就永远不会离去。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人用情很深呢。我们有婚约,以前的我们,应该已经情深如海了吧。可我,却忘了一切。或者,现在的我仍然会感动?
      指着地上道:“我的珠花掉了。”
      他轻轻一笑,俯身拾了起来,道:“怎么不戴?我替你戴上吧。”便仔细地替我插在了鬓边,端详着笑了。
      那天,他离开之后,我摘下了珠花,看了看便放进了匣子,里面装满了他送我的首饰,我却一件也没戴,不是它们不够漂亮,其中每一件都可以算得上稀世之宝,而是,我始终不太习惯。
      第二天醒来,照例向园子里投去一瞥,立时惊喜地呆了起来。
      昨日还银装素裹的庭园,今日竟已姹紫嫣红百花怒放,便恰似春天已在一夜间温暖了整个大地。若不是那仍然结冰的池塘,我几乎便忘了此刻仍然是隆冬。心知必然是亚里罕度所为,他竟在一夜间便改变了整个庭园的样子,并且做得悄无声息,这份心意也实属难得了。
      “小姐,您醒啦?”婢女笑嘻嘻地端来了参汤和早点,轻轻放下便去收拾房里的炭火。
      见她忙碌,我随意吃了些糕点,推开了参汤:“不喝那个了。天天喝都喝腻了。我要出去走走,今天感觉有力气了呢。”趁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往外便走。
      她惊叫着追了过来,想把我拉回屋里。
      我故意冷冷道:“你要惹我生气?怕我冷就拿件大氅跟来吧。我不泄露有谁会知道?”
      她可怜巴巴地看了看我,连忙从架子上拿了一件银狐皮大氅过来,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小声道:“您可千万不能出卖我。”
      我呵呵一笑:“我还想以后每天都出来走走呢,若出卖了你,谁与我串通啊?”拔脚便出了门口。
      她无可奈何,只得也跟了出来。
      门外果然寒气逼人,但这一冷,却令人分外地神清气爽。我仰天窥视蓝天,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顿如脱困的鸟儿般欣喜雀跃。
      小婢却衣衫单薄,立在冰天雪地里瑟瑟直抖。
      我回头一看,笑道:“你快进去,否则要冻僵了。我在园子里转转便回去,不用担心。”
      她冷得受不住,颤声道:“您可要快回来,不然我就死定了。”说着动作僵硬地跑回了屋子,那瘦弱的背影一跳一跳,活像一根树枝。
      我看着呵呵地笑,待她进了屋,才向那花丛中走去。走近细瞧,才发现满园的春色,竟纯系人工。所有的花朵、绿叶都是绸缎做成,而竟能栩栩如生,惟其不易。
      我赏玩一番,虽觉赞叹,终非自然,不由略感兴味索然。瞥了一眼房舍的方向,小婢并未出来寻找,心中忽兴起玩念,便信步顺园中小径出了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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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便走了十数分钟,转过了许多弯路,眼前豁然一片开朗,一条河流蜿蜒着伸向远方。河面结了冰,光可鉴人,两岸萧萧树木,枝叶凋零,偶见一两个雀巢,不知是否早已荒废。
      顺着河岸走去,静谧中只闻得雪在脚下“吱吱”响动。
      忽闻嘤嘤的啜泣声,时断时续,隐约就在前方。心下好奇,在这严寒的旷野中,竟有女子伤心哭泣,若非身世凄惨,便是遇上了天大的困境。便一心向前寻找。
      循着哭声往前走,目光忽然停在河岸上。
      一个白衣女子坐在岸边,望着苍白的河面,泪眼婆娑,神情凄哀,不知流了多少的泪,在脸上、衣襟上凝结成冰。她的发漆黑如墨,侧面轮廓秀美,可纵然容颜绝色却神伤魂断,憔悴消瘦。
      “休,你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就算不能同生,为何不让我共死?你总是独自便决定了一切,独自便决定了生死,为何要抛下我,为何不问我是否愿意独自苟活?你就如此狠心……”说着又是一阵痛哭。
      我心中莫名地一痛,便似被刀狠狠剜了一下。
      缓缓走了上去,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哭泣?”
      她身子一震,回过头来,见了我,脸上的神情猛地一滞,仿佛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泪水却不停地往下淌,半天没有作声,忽然笑了,站起身向我迎来,双手颤抖,似乎急切地想要拥抱我。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道:“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伤心事,为何一个人在此哭泣?”
      她顿时一呆,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我,眼神哀痛,容色悲苦,身躯亦微微地抖颤。
      “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我如是道。心中不明白,为何这陌生女子一个凄然的眼神,竟能令得我心头滴血,几乎难以自持。
      “你……是谁?”她看着我,眼神空洞犹如幽灵,迟疑问道。
      “我……是谁,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呓语道,额头又开始撕裂地疼,疼得我跪在了地上,大口喘息,全身直哆嗦。
      一阵香草般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她过来抱住了我,揉捏着我的双手虎口、手腕、臂弯、额角……那气息是如此芬芳甜美,怀抱是如此温暖柔软,指尖是如此细腻柔滑,隐约熟悉……我闭上了眼睛,疼痛便这么一点点地消退,没有借助任何药物。
      见我渐渐安静,她柔声问道:“好了吗?”
      我睁开眼睛看着她气喘吁吁地笑道:“好了,不疼了。谢谢你。我还以为会疼死了,没有料到会突然犯病,也没带着药出来。”
      她的神情忽然不再悲伤,却隐隐透露着担忧,问道:“你这样疼有多久了?”
      “总有几个月了吧。好不了啦。现在我最怕别人问我是谁,一想这个问题就会犯病,不想就慢慢好了……我是个失掉了过去的人。”有些黯然,看她的脸又有一刹那的苍白,忙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她肃然不语,拉过我的手腕探手搭上,一双黛色烟般的眉蹙着,看着看着,那眉尖便愈锁愈紧。
      “你……懂医?”小声问道。
      她还是不回答,诊完了我两手的脉,忽然低头看着我右手腕的伤痕,用指尖来回触摸着,怔怔地垂下泪来:“疼么?”
      “不疼。你怎么又哭了?”我有些慌了,伸出左手去拭她的泪。
      “右手怎么了?”她哭着问道。
      “不知道……说是意外伤了吧。”
      “意外?谁告诉你的?”她的眉头一挑,似乎极为愤怒。
      “家里人……”我支吾着道。不明白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那么别扭。
      “家里人?”她冷笑道。灼灼的目光看得我几乎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亚里罕度是你什么人?”她突然道。
      “他……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满脸通红,声音细如蚊蚋。
      久久不闻她的回答,抬头一看,她的脸上怒气隐现,不由讶道:“你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在这里的势力很大。”她冷冷道,“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大概是春天吧。”说着叹了口气。
      她审视着我问道:“你似乎有点不高兴,难道他对你不好?”
      “不,他对我非常好。但……我始终感到像缺了什么似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有些惴惴,看着这个陌生女子,为自己一不留神就把心事说了出来而感到奇怪。
      “你也许的确是缺少了什么,大概对你很重要吧。”她看着我,目光又变得柔和,带着一丝怜意,右手举起,似乎想要抚摸我的脸,终于只是停在了半空。
      我歉意地道:“我本来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哭,结果反而是你听我诉了这么久的苦。你究竟遇到什么困难?”
      她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琥珀般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伤痛迷离的光:“我失去了爱人……”
      我感到神志有一刻的迷失,那悲伤迷样的眼眸已经令我几度失神,我感到自己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和她的爱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此出尘于世的女子,能爱她并为她所爱的人又该是如何英雄了得?但她却在寒冬孤独哭泣,哭泣着怪他不肯让她同生共死……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心中顿生怜意,如果有人倾听她的诉说,或能令她的悲痛稍减万一,便温言道:“如果你愿意,请告诉我你们的故事。”
      她摇了摇头:“今天不行。如果你想听,明天此时再来这里吧。”
      我没有丝毫犹豫:“好,明天我一定来。”想到出来已久,小婢定担心极了,便向她告辞:“我该回去了,否则他们该担心了。”
      “你等等。”她阻住我道,“你想不想治好自己的病,想不想恢复失去的记忆?”
      我有些愕然,继而一个劲地点头。这个女子,是如此与众不同,她的容颜,神情,宁静而圣洁,亲切而温柔,宛如凌波而来的神女。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相信。
      “那么记住,你见我的事情,必须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的未婚夫。答应吗?”
      我仍然没有犹豫,道:“答应。”虽然同她只是初遇,却便如已相知了几世般,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就如春风般温柔缠绵,吹皱了我的心湖。
      “明天此时,我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我如是道,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不时地转身向她挥手。
      而她静静地站在河岸边,始终不曾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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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庄园,远远便见小婢心慌意乱地在园中打转,想是我久未归去,她出来寻却不见人影,急得快上吊了。
      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咳嗽一声,吓得她跳了起来,方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不是叫你在屋子里待着吗?”
      她见是我,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埋怨道:“小姐你到哪里去了,害得我整个园子全翻遍了,都快急死了!”
      我一本正经道:“我就站在那梅花树下看梅花呢。你怎么就找不到?”
      她急道:“我找过了,你哪有在那儿?”
      我不理她的问题,敲了她的脑袋一记:“没上没下,你你你……”
      小婢愕然,接着羞红了脸,委屈地垂头道:“是,您……”
      我暗暗好笑,板着脸孔道:“笨丫头跟我来吧,我不会告诉你家主人你差点把我弄丢了。明天我还要出去呢,还需你再行个方便。”说到最后忍不住哈哈一笑,拉着她进屋。
      小婢大惊失色:“你还要出去?!”她一慌就又忘了尊称。
      “有什么问题?如今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你不要提出异议,这里我说了算,你家主人怪罪下来自有我替你担着。哎呀……你的手怪凉的,进屋烤烤火要紧。”一通说辞加上怀柔安抚,小婢只得垂头丧气地默认了做我胡闹的同谋。
      回到室内,暖气融融,我随即脱了大氅,拉着小婢在炭火前坐下。
      看她仍哭丧着脸,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她小声回道:“我叫艾碧儿,我家世代都是主人的家仆。”
      “哦,艾碧儿,好听的名字,以后我叫你碧儿好了,你喜欢吗?”
      她道:“您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我嘿嘿一笑:“你还在怪我哪?好啦,我准你不唤小姐唤‘你’。就当你是妹妹我是姐姐,没了拘束岂不是好?……但在你家主人面前还须毕恭毕敬,免得挨骂。好吗?好我们就击掌盟誓,互不出卖。”说着伸出左手去。
      她意外地看着我,呆了半晌,方游魂似地伸出手。
      我在她掌心里用力一拍,痛得她哎哟叫唤:“你……你就爱欺负人!”看来她接受得倒是蛮快的。
      我不由呵呵笑:“看你失魂落魄的,我打醒你。”
      她扁嘴道:“你病的时候倒还好,这一精神了简直要飞天了,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呜……”
      我笑咪咪道:“碧儿,你真是善解人意啊!”
      说得她一个劲地翻白眼。
      “说说,你家主人究竟是做什么的?”
      “嗯……这个……我说了你千万不能泄露啊!”
      “当然。”
      “主人其实是……尼泊尔王族……是王太子,是即将登基的新王……”
      我心中泛起难以言喻之感,这么说,我即将成为的是尼泊尔王后?!
      碧儿崇敬地看着我,似乎对我未来的身份感到敬畏,感叹地道:“主人本已有一个妻子,现在他为了要立你为后,正要废了她。却遭到许多大臣的反对,但他主意已定,谁都无法改变的了。他的确是太爱你了!”
      我一时无言,这答案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同时另一个疑问升上脑海——我究竟是谁?一个国王不可能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为后的。
      “那么,我的身份是?”
      “这个我不太清楚,主人没有提起过。”
      他对我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可是他却早有妻室,我的身份来历亦不明不白;他对我时时呵护处处关心,这样的感情不似作伪,欺骗一个失忆的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头脑里不由一片混乱。
      下午他来时,我提出外出走走,他答应了,笑道 ,我知道要你再待在屋子里是不现实的,已经被困了这许久,够难为你了,不如每天下午陪你出去散散步的好。自我醒来,他从未拂逆过我的意思。
      仍然走到了那条结冰的河边,不过我却有意地带着他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望着两岸相差无几的景物,头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女子的清丽的容颜,在河岸上哀哀哭泣的景象,心中又隐隐作痛,可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明天,我就能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了。
      目光投向蜿蜒的河流尽头:“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他望着这条河流,声音低沉却富有感情地介绍道:“它的名字是巴格马蒂河,是恒河的一条支流,又号称尼泊尔的恒河。沿河有许多古代遗址,还有多座寺庙。我们的庄园就属于伯舒伯蒂皇家建筑的一部分,恰好位于可以眺望神圣的巴格马蒂河的平台上。”
      突然看着我笑问道:“你知道这条河最著名的是什么吗?”
      “是它两岸的古代遗址吗?”
      “不。”他神秘一笑,接着道:“是承接生命。人死后,在河边焚化,骨灰撒入圣河,就能往登极乐。河的两岸有两座桥,专为火葬之用,桥北岸的火葬台属于贵族,南岸则是百姓的火葬之地。按照传统,家人要用巴格马蒂河的水洗去死者脸上的灰尘,用白布或黄布包裹死者身体,并洒上花、米等吉祥之物,然后在河边举行葬礼。因为我们相信,人的生命来自‘天、地、水、火、土’五种元素,对死者进行火葬,将骨灰撒入水中,变为泥土,交给大地、上天,这样就又把这五种元素交还给了生命,实现了生命的延续。”
      “原来如此。每个民族都有对生命不同的看法,你们对生死堪得很透。可我,却忘了前尘往事,连自己死后应该去往何方也无从知道。”说着不胜唏嘘。
      他看着我,目光怜惜,轻握住了我的手恳切道:“你的家乡离这里很远,家人都在那场意外中丧生。忘掉的又何必非要记起呢?那些可能是很惨痛的回忆。你可以在这里开始全新的生活,就如同开始一个全新的生命。有我陪着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快乐。”
      他的眼睛,深沉而热烈,让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诚意。有这样一个男子倾心相慕,我是幸运的吧。然,我不想生活在一片空白之中,要我将自己交付与他,除非让我找到了过去爱他的证据,又或者,将来再次爱上了他。如果两个人注定是连在一起的,那么不论我是否失去了记忆,我相信爱会再次将我们连在一起,就如此刻我们相握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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