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花难折》飔葉

8、第八章

　　云神祭这一天最重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到晚上一家人围坐一圈吃顿团圆饭以示生活得幸福美满来回馈感恩云兮神。所以不管上官家平时再怎样的冷清，这一天总也是能见到点人气的。
　　上官龑坐于首座，依次下来是上官璟鸢和沈璃。能站在内厅的下人只有何伯、宁兰、花雨和王婉容。各自站在自家主子身旁布菜。
　　安静地吃着饭，这三人将“食不言”执行得极其完美。这顿饭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感恩团聚，而只是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璃儿，来，吃这鱼，呵，多吃点，可不能让鹤责怪我亏待了他的闺女呢。”上官龑笑着夹了一大块鱼肉给沈璃，那般的笑容包含了太多太多，多到局外人看不清的深邃。
　　沈璃细细吃下，微笑答道：“谢谢父亲。”真当她沈璃不明白吗？是不是太小看她了？
　　那抹笑是深沉的痛，沈璃看得清楚，若她只是沈家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也许只当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又怎会明了其中的痛，可是她不是啊，她有前世十八年的记忆，她是沈璃的同时又是沈墨离，她是墨离轩的老板，是随逸阁的阁主，她，并不只是沈璃。即使她没有刻意的去调查，但又怎么会猜不出十几年前那些陈年往事的一二呢？
　　“父亲当初可是很放心我嫁到上官家的呢，又怎么会责怪您呢？”沈璃压下脑中诸多的嘲笑，淡淡微笑，淡淡讨好。
　　一边的上官璟鸢默不作声，他只当是妻子与父亲间的戏，看之，笑之。可是他为什么不再多想一想，对于沈璃这个联姻得来不抱任何感情的妻子，如何有这么多的厌恶与不满，若没有一开始的希望和欣赏，又岂会有之后的如此反感呢？想来，上官璟鸢仍旧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其实早已给予了希望。
　　之后，便又继续着静默，直到，“呕”站在上官璟鸢身后的王婉容突然捂着嘴欲呕吐，痛苦的弯下了腰，就此打破满室的宁和，即使是表面的。
　　沈璃看了眼前两个丝毫不为所动的男人，只能暗叹出声：“来人，扶王姑娘回房，请陈大夫来看看。”
　　应声上来两个丫鬟扶走了王婉容。
　　沈璃看这饭吃的也差不多了，即使再怎么不愿意，这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无奈起身微福道：“父亲，夫君，那璃去看看王姑娘如何了，就先告退了。”
　　上官龑无所谓的笑笑，“去吧，我和鸢儿在这再坐会儿。”
　　沈璃走到门口，便回头说道：“花雨，你先回去吧，有宁兰陪我去就可以了。”
　　“是，少夫人。”

　　沈璃到王婉容房里的时候，陈大夫已经开始诊脉了。沈璃便就坐下喝茶，安静等候。
　　不一会儿，陈大夫走了出来，看见沈璃正坐着，赶忙上前：“少夫人。”
　　“嗯。”淡淡应了声，便又继续喝她的茶。
　　身后的宁兰聪明的接上问道：“陈大夫，王姑娘如何了？”一个丫鬟的病情，作为少夫人是不适合问的，能亲自来看看已是莫大的恩宠了，不管如何，这个上官当家主母的架子，沈璃是必须端着的，即使这个名分只是虚有其表。
　　眼前的老者是服侍了上官家几十年的大夫，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有见过，当然晓得在什么样的情势下说什么样的话。
　　“少夫人，这……”迟疑着说还是不说，明白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故作姿态，是给眼前的主子一个讯息而已。
　　沈璃暗笑，当真以为她天真不谙世事？
　　“照实说吧。”
　　老者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淡定的少夫人，复又低头答道：“王姑娘没有病，是有喜了。”言讫，便静默等着沈璃的反应。
　　沈璃呷了一口茶，盖上茶盖，放下，淡淡笑开，弯弯的弧线，柔和的如春天里和煦的微风，没有人会怀疑这抹笑的真。
　　老者微愣，这是他从没有遇见过的情况，沈璃这般的反应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所以他诧异了。
　　周围静悄悄的，气氛诡异，只有沈璃唇边的淡笑依旧那般的灿烂而不耀眼。呵，想看戏？那么如此，你们是否满意呢？若是没有看到原本想要的，那真是抱歉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这可是喜事呢，陈大夫，王姑娘这身孕已经多久了？在日常生活上该有些什么要注意的，这可是少爷的第一个孩子呢，一定要重视的。”几句话下来，说的合情合理，尽显大气。
　　“这身孕已有两个月了，少夫人只需配个老嬷嬷过来就行了，那些个琐碎的事她们都是晓得的。”陈大夫也是见识得多的，当下便是清楚了这位少夫人，去了诧异，倒是平添了几分敬意。
　　沈璃点头，回头看向宁兰吩咐道：“明天就找两个老嬷嬷来王姑娘房里伺候着，不可有丝毫闪失，知道吗？”难得的，正了脸色，摆出了威严。
　　“是，少夫人。”宁兰低头应着。
　　“嗯，好了，”沈璃起身，依旧保持着那抹淡笑，道：“王姑娘有孕在身，你们也都散了吧，留两个丫鬟下来伺候着，陈大夫辛苦了，随我去向老爷、少爷报喜吧。”
　　一行人迅速的撤离出去。想必，这少夫人在坊间的口碑经此一事后会转变很多吧。

　　沈璃带着陈大夫来到正厅，上官龑和上官璟鸢果然还坐在那里，沉默地喝茶下棋。
　　“父亲，夫君。”
　　“老爷，少爷。”
　　上官龑和上官璟鸢却纹丝不动，仍旧专心致志地下棋。只待上官龑落完一子后，随口说道：“坐吧。”但那眼睛却是没有离开过棋盘。
　　沈璃和陈大夫坐了下来，旁观棋局。
　　这棋可谓是双方互不相让，争锋相对，但仔细一瞧也是有区别的，黑子棋势过于冷硬，迂回不够，而白子虽然锋芒尽显，但却让人觉得下棋之人，狡猾似狐狸，滑溜如泥鳅。
　　上官龑抬头笑看璟鸢，夹起一粒白子，慢慢摆于棋盘，悠悠道：“小子，姜还是老的辣吧，呵呵。”
　　而上官璟鸢依旧是那派静默，薄唇冷硬无丝毫的弧度，瞳仁黑沉得看不到底，微启唇道：“父亲，璟认输了。”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沈璃虽面含淡笑，不露丝毫，但心里却是疑惑丛生。对于面前这个自己的丈夫，即使两人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但沈璃对于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非常信任的，可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这个男人。
　　上官璟鸢无疑是睿智的，是坚韧的，是勤勉的，否则也无法凭一人之力统筹上官家遍布全云国的势力。而且，随着沈璃与这个男人少之又少的几次见面中，她不得不肯定这个男人的能力，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优秀。单从这局棋来看，他上官璟鸢的智慧，应变统筹能力便可见一斑了。而最后如此淡漠的认输，实属最为让沈璃佩服的，不要再问如何知道这般淡漠不是装出来的，这是直觉，是沈璃一直以来都引以为傲的直觉。她愿意相信，所以佩服。
　　一个人要有智慧不难，要有能力也不难，但如此容忍豁达不自负的气度却是再如何努力也修不来的。所以，这便就是上官璟鸢的厉害之处。这般的素养可以使他在任何时候都冷静地分析局势，审时度势，做出最为正确恰当的决断，这是作为一位成功的上位者必须具备的。上官璟鸢具备了，而且运用得非常自如，所以他的成功不难想象。但这一切都被隐藏于那张冷俊面容的背后，让人看不清摸不透这口井到底有多深。
　　呵，沈璃啊沈璃，能有如此优秀的丈夫，还有什么好计较后悔的呢，为什么还要想着离开，如此丰衣足食，权势在握的生活还不能满足吗？想及此，沈璃微微蹙眉，是什么让自己犹豫了，矛盾了，难道仅仅是这上官璟鸢的“物有所值”？
　　唉，沈璃暗叹，罢了，罢了，现下想这么多有何用处？待到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再来考虑这个问题便好。眼下嘛，就在其位谋其事吧。
　　果断坚定的沈璃头一次逃避了现实，忽略了那个让她犹豫矛盾的原因，那个冷俊的男人。
　　念想间，也不过点滴时间，敛了敛心神，沈璃脸上的笑又多了几分，明媚了几分，不得不说，即使在这两个聪明到极致的男人面前，也是辨不出这抹笑的真伪。呵，这些对于沈璃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般简单，因为伪装本就是作为杀手必须的。
　　“父亲，夫君，王姑娘没有得病，是有了身孕，明年开春前府里就能添丁了呢。”
　　“哦？”上官璟鸢最先给出了反应，抬头用他那万年不变的深邃的黑瞳看向沈璃，读不出其中所蕴含的情绪。
　　“是的，夫君，陈大夫已经确诊了。”虽不明上官璟鸢的疑惑，但沈璃仍是又再确定了一句。
　　一边的陈大夫站了起来，作揖回道：“老爷，少爷，老夫可以确定王姑娘是有喜了，恭喜老爷，恭喜少爷了。”
　　“嗯，下去领赏吧。”上官龑这时才出声，摆了摆袖，便又不再言语。
　　“谢老爷赏赐。”
　　沈璃看着陈大夫走出了大厅，略微思忖了下，便起身看向上官璟鸢，慢慢道：“夫君，为了王姑娘能静心安胎，所以我想让王姑娘搬到璟苑来住，还有，夫君你有没有想过给王姑娘一个名分呢？”
　　上官璟鸢虽仍是那派静默，但沈璃就是能看出他的嘲笑之意，听到他低沉地说：“有这个必要吗？”
　　“夫君，王姑娘毕竟有了上官家的骨血，无论怎样，都应该给她一个名分的。”沈璃没有什么善良，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作为上官璟鸢的妻子，上官家的当家主母，不是就应该这么说的吗？这样才算是正常，才算是德才兼备，才算是贤良淑德。到时候真要离开了，也不至于有什么愧疚。
　　即使如此，但上官璟鸢嘴边的那抹嘲笑仍旧明晃晃的不作掩饰，这是对沈璃的嘲笑，那句反问只是针对沈璃前一个提议，而纳妾是上官璟鸢从头至尾都没有考虑过的事，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把它变为现实。这沈璃是善良过头了，还是愚蠢至极？
　　“璃儿啊，璟苑就一处卧房，你让那丫鬟搬进去住，那你要住哪里去呢？”上官龑皱眉问道。
　　沈璃转身看着上官龑，依旧那抹真诚的笑，道：“我会搬去菀苑住。王姑娘肚子里孕育的将会是上官家的长子亦或是长女，我是想以大局为重……”
　　“呵，那你看着办吧。”上官璟鸢打断了沈璃，起身捞下这句话，便就拂袖离去。
　　这是沈璃从没有看见过的失态，这算是失态吧，对于处处不显山露水的上官璟鸢来说，沈璃分明看到了那男人转身一瞬间的那抹神情，惊讶，疑惑，和不明所以的，怒。
　　大厅再次陷入静寂，不知过了多久，上官龑微微叹了口气，缓缓道：“璃儿啊，有必要对一个丫鬟忍让至此吗？呵，你又是何必呢？当真是喜欢上菀苑了？”笑笑，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边沉默不语的沈璃一眼，便也离去了。
　　沈璃处在原地，笑容渐渐收住，淡漠的瞳，悠悠转了转，自言自语道：“今天过得可真够漫长的，”起步走出大厅，看到候在外间的宁兰，“宁兰，我们回去吧。”
　　“是，少夫人。”
　　大厅的灯光依旧明亮如辉，桌上的棋局依旧霸气凌厉，杯中的茶水依旧冒着热气，但却已人去楼空，余下的是满室的寂寥与死寂。

　　嘉靖十七年的云神祭静悄悄地在这片初夏之夜落下了帷幕，一切的一切都沉寂在夜的深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正在逐步蔓延，让人无从察觉。
　　沈璃回到了璟苑，无意外的上官璟鸢没有在主卧里，偌大的府邸岂会没有他这个大少爷呆的地方？
　　无意识的撇了撇嘴，暗暗嗤笑了一番，却又找不到原因，所以沈璃又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坐在厅里正对大门，一习习凉风拂过，似抚平了沈璃内心莫名的躁热与起伏。
　　此时夜空中燃起了烟花，昙花一现的美丽点亮了夜空的同时，也点亮了沈璃的双眸，一点一横，重重叠叠，煞是奇特绚丽。
　　“哦，对了，花雨，”沈璃回头，看着一边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淡淡提醒道：“你领两个丫鬟把早先准备好的花灯去江边放了吧。”
　　花雨福了福，道：“是，少夫人，我这就去。”
　　“嗯。”沈璃点头放行。
　　看着花雨离开，沈璃起身，“宁兰？”
　　“少夫人，热水已备好，您可以沐浴了。”
　　“谢了。”沈璃走进主卧专设的浴室，而宁兰退至屋外，关上了房门。这是沈璃定的规矩，在她洗澡时不需要人伺候，所以宁兰和花雨也就一直遵从着。

　　沈璃踏入浴池，被满池的热水包围着，以掌轻抚水面，带出层层涟漪，满室的氤氲，满室的清香，如仙如幻，分外魅人。
　　“哈……”轻轻叹出口气，沈璃慵懒地浸没在泡满花瓣的热水中，不由自主的呻吟出声。
　　背靠在浴池边的玉石上，闭上双眼，享受这一刻的轻松，没有伪装，没有算计，没有提防。
　　突然，一袭凉风突入，吹散了满室的氤氲水汽，让本来的迷幻散尽反多了些清醒。随着凉风突入的是一袭熟悉的黑影。
　　沈璃缓缓睁开了双眼，那眼眸中没有应该有的惊讶与恐惧，只是依旧的淡定漠然。
　　“这么急着要见我，有什么事吗，尘？”淡淡的语气。
　　刚才的烟花，沈璃分明从中看到了两组随逸阁的暗号“－. －.”、“－－－－－”，破译后便得Ｃ０，也就是说尘求见，随时随地。
　　自从上一次尘来上官府差点被上官璟鸢发现后，他就没有再来过，而这一次又是小心却大胆地发了暗号，尘行事一直是谨慎严密的，不会冒丝毫风险。
　　这让沈璃再一次肯定了上官璟鸢的能力，他必定在府邸周围加派了人手，让尘无法来去无踪，就不知道他上官璟鸢要防的又是谁了，她不相信他上官璟鸢已知晓了她的底牌，随逸阁和墨离轩是她五年的心血，她怎么会轻易使它们暴露在危险之中呢？
　　尘单膝跪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纹丝不动，这算不算是非礼勿视呢？
　　而沈璃却很是自在地泡在浴池中洗澡享受，等待着尘要告诉她的事。
　　“阁主，上官璟鸢开始着手调查王婉容了。”
　　“哦？什么时候？”不能不说惊讶，因为今日才刚刚见过徐亦然，而这事在那时肯定还没有发生。
　　“半个时辰前。”
　　沈璃慢慢下沉，唇在水中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暗暗的欣慰，原来她的随逸阁已经有了如此的力量，原来她这五年的心血并没有白费。这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个异时空中，她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依靠，难道这还不足够使她高兴的吗？
　　“尘，”沈璃抬起头，眼神由迷离至清明，缓慢而坚定地说，“我收回今日让亦然转告给你的话，你继续调查王婉容以及荣家的动向，若有可能，帮助上官璟鸢查明。呵，我们有了锐利的武器，为何要躲藏呢，该是学会保护自己的时候了。”清明的眼神看向窗外深邃的夜空，那双瞳仁里少了丝迷茫，多了些坚定。
　　“是，阁主，尘告退。”尘有力地回答道，看到自家主人有了精神，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尘在一袭凉风中鬼魅地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这是作为随逸阁执事的实力，也是随逸阁至高力量的体现。
　　在尘离去后，本打开着的窗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沈璃看着那扇自动关上的窗，悠悠笑出声来，“尘呐，呵。”唇边的那朵笑花明媚而随意，却是倾城倾国。
　　起身，走出浴池，披上一边架上宁兰早已准备好的睡衫，半透明的裙衫柔顺曳地，领口松垮地摊开，露出完美的锁骨，慢慢走动，隐隐约约能看见睡衫里月牙白色的肚兜，此番景象，魅惑而撩人，可惜却是无人欣赏。出得浴室，即是满屋的清冷。
　　宁兰和花雨早已候在屋外，看见沈璃出来，一人一边撩起内屋的门帘。
　　沈璃走过两人时，淡淡吩咐道：“明日，搬去菀苑，带些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具即可，吩咐人把这儿收拾一下，帮王姑娘搬进来，王姑娘现今有孕在身，这身份地位是不同往日了，凡事要待着像主子般，知道吗？”言讫，看了眼低垂着眼睫一脸平静的花雨，异于平常的冲动毛躁。再怎么高明的伪装与迷惑，总是会有破绽的，更何况是在沈璃面前。
　　宁兰和花雨两人作福答道：“是，少夫人。”看沈璃放下层层床帘，便就关门离去。
　　沈璃听到关门声，复又睁开了眼，高深莫测的笑浮现唇边，印在这月光下，泛着冷晕。似乎有什么正在暗暗策划，又有什么即将发生，而她自己则似乎无法避免地会被牵连其中，这算不算是对自己抱怨生活无趣的回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