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花难折》飔葉

21、第二十一章

　　嘉靖十七年，七月二十四日。
　　艳阳高照。
　　“今天，的确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呢。”
　　花雨转身拉开了帘子，早晨温和明亮的阳光照射了进来，一扫前日的阴雨。
　　“没错呢，少夫人。”花雨笑着回到沈璃身后，继续整理着沈璃的着装。
　　待宁兰欲为沈璃描眉时，沈璃伸手阻止了宁兰。
　　“今天就不必上妆了，抢了王姑娘的风头就不好了。”其实沈璃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冒险，即使知道这些胭脂水粉其实并没有多少有害的成分。
　　花雨机灵地接过宁兰的描眉笔放下，嘻笑道：“我们少夫人啊，不化妆也一样的漂亮呢，无需抢，也会盖过所有人的风头的。”
　　听了花雨溜须拍马的话，沈璃无奈掩嘴笑了笑，道：“就你嘴甜。”
　　“少夫人，时辰到了。”宁兰轻声提醒道。
　　“走吧。”
　　沈璃起身，扬起笑来，若是了解她的人瞧见了，定知道那双淡然的眸中实则暗透着兴奋。
　　待三人走至菀苑门口时，看到上官璟鸢正要走进来。
　　看到沈璃，上官璟鸢步调微顿了下，便快步走过来，替了宁兰扶住沈璃的手，柔声道：“璃，若你身子不舒服，就回去躺着吧，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不出面也无妨。”
　　沈璃抬头，看了眼这个略有些尴尬神情的男人，哼，敢做便要敢当。毫不犹豫地推掉扶着自己的手，唇边浮出戏谑笑道：“夫君你纳妾岂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作为你的夫人不出席怎么像话，更何况我今日身子很好，无一丝不适。”那语气中的讽刺恰到好处，若此正能戳中这个男人的七寸，看他越来越青的脸色便能得知。
　　原本的温柔瞬间被冷冽代替，怨恼愤怒的眼神直直射向沈璃。
　　“你！”齿间单单憋出这么一个字来，拂袖转身走开。
　　这个男人有何好怨的，最该怨恨的不应该是自己么？看着他僵硬远去的背影，沈璃能如何，无奈摇头，漫步跟了上去。
　　不过百步，看见凉亭中，何伯的身影。见了来人，缓缓迎了上来。
　　对着上官璟鸢道了声“少爷”，便直直走到沈璃面前来，说：“少夫人，老爷请您现在去竹轩一趟。”
　　看着何伯的神情，上官龑要传达的意思很明显，我只要见儿媳，儿子免了。
　　“嗯，好的。”
　　然后，沈璃走到上官璟鸢身边，说，“夫君，你先去大厅，我一会儿就到。”
　　上官璟鸢冷眼看向沈璃，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一个字，后又看了看一边的何伯，便转身离开了。
　　沈璃随着何伯朝竹轩走去。
　　“何伯昨日辛苦，今晨又劳你在凉亭等候良久，璃真是过意不去。”
　　“少夫人如此，真是折杀老奴了。”何伯回头，满是岁月痕迹的脸庞却是慈祥地笑着。
　　不久，便就到了竹轩。
　　而上官龑也早已等候在竹林里了。
　　沈璃微笑着上前，说：“璃给父亲请安了。”
　　“哈哈，璃儿何须多礼。”上官龑拂袖免了。
　　端起早就摆在石桌上的白玉杯，沈璃凑近闻了闻，一口喝尽，笑道：“父亲，你怎么一大早就喝酒呀？”
　　上官龑伸手拿起酒壶又为沈璃填满，摇了摇头说：“璃儿错怪为父了哟，这桂花酿啊可是专为璃儿准备的。”
　　“哦？怎么说？”沈璃也不推拒，又是一口喝尽。
　　“璃儿这次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而你最喜欢的桂花酿却属上官府最纯正，所以为父才特地让何伯请你来品酒。”
　　沈璃一歪头，难得调皮一笑，“只是如此？”
　　“哼，”上官龑哂笑，“你这丫头，为父这是在为你送行啊。”再次斟满。
　　“三杯桂花酿就权当送行了。”沈璃执起玉杯，对着香气四溢的桂花酿嘟囔了句。
　　“那璃儿要什么呢？”上官龑无奈地摊开双手。
　　沈璃卸下笑颜，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石桌上，移到上官龑的面前，说：“父亲，我不需要什么，只是希望你在我离开之后，把这个给夫君。”
　　上官龑瞥了眼信封，神情一瞬古怪，却又平静下来，带了抹赞赏道：“呵，璃儿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呢。”
　　手随意地把玩着信封，一抹玩味溜上嘴角，上官龑戏谑道：“只是如此？”原话奉还。
　　“还希望父亲劝夫君不用来找璃，找也是找不到的。”沈璃轻轻的说，可是心里却是有些虚，她佩服的人不多，上官家的这两个男人却是在此之列，若是他们要找，她没有把握可以逃过。
　　“璃儿可不要小看了那臭小子哦。”上官龑颇有深意地好意提醒道。
　　沈璃平静地与上官龑对视，用透着无坚可催的自信，说：“呵，那父亲是要看轻璃儿了么？”

　　当沈璃到达大厅的时候，宾客已经来的七七八八了。只见上官璟鸢正在门口迎客，虽表情依旧冰冷，但却还算有礼。
　　见了一个空当，沈璃便走上前去，对上官璟鸢说：“夫君，父亲说他不过来了。”
　　而上官璟鸢也不意外，这般场合上官龑若是出现那才是出奇了。
　　“璃儿。”
　　沈璃转过身来，看到的竟是沈鹤和荣双燕。
　　“父亲，大娘。”
　　沈鹤走了过来，握住了沈璃伸过来的手，不过一月未见，总觉得自己这个女儿有了些说不上来的变化。
　　“岳父。”在一边的上官璟鸢也恭敬地行礼。
　　然，沈鹤不过瞥了眼，却不应。他是那种淡淡的，情绪不会外露的男人，可是面对今日要纳妾的这个女婿，他如何能不生气？
　　“岳父。”上官璟鸢见沈鹤不理睬，只能再次恭敬行礼。暗叹，不愧是父女，那脾气真当是相似，好在他也已经习惯了。
　　沈鹤不能再无视了，虚扶了下上官璟鸢，趁势在他耳边如是轻语道：“璟鸢啊，你如此，就是为了拒绝我的好意？”一向温文儒雅的沈鹤竟也有如此冷笑的时候。
　　沈鹤想到这个自己非常欣赏的女婿，居然在自己告诉他希望他能继承沈家之后，如此迅速地就违反了那个计划唯一的条件。这怎能让他不生气呢？这个沈家竟真是如此的让他不屑一顾？自己的璃儿也是如此的好欺？上官璟鸢，你是不是太过看轻沈家，也太过看轻你自己的妻子了呢？
　　“岳父，您言重了。”
　　上官璟鸢惶恐，蹙眉，但随即又是那派暖春也化不开的寒冰，只是在言语上似乎可以听出些歉意来。
　　“璃儿啊，你现在好歹也是这上官家的大少夫人了，怎么还是如此不会待客，这么热的天，也不快点请我们进去，再站下去我都要中暑了。”如此尖细，想要装华贵却不雍容的声线舍荣双燕其谁？
　　还未想明白这两个男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的沈璃便就被那令人生厌的话音打断了思绪，只好恹恹回过身来应付。
　　“大娘说得是，我们还是进去再聊吧。我让宁兰再端几碗冰镇乌梅汁来，可以去去暑，顺便开开胃。”
　　沈鹤赞许地对沈璃笑了笑，似乎这个女儿在这几个月里也成长了许多，至少那些逆鳞隐藏地更好了，即使他也瞧不出什么来。
　　荣双燕见不得沈鹤那脸上对着沈璃的笑，走上来，拉近了她与沈鹤的距离，满脸堆着刻意的假笑，即使她自认为可以瞒过所有人，但是在她面前的不是寻常人，沈鹤和上官璟鸢自是识人无数，而沈璃更是擅于看破别人的伪装，只是他们都选择了沉默，毕竟有些时候，对某些人是要留有点余地的。
　　“老爷啊，你看璃儿真是懂事呢，想的也周到，不愧是上官家调教出来的大少夫人，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沈鹤瞥了眼荣双燕，暗含了警告，便就举步向前，不予回应。
　　众人已经入得了大厅，沈鹤也遇到了些商场上的故人，被绊着叙叙旧，而上官璟鸢当然也是被宾客拖住，无奈应付着。
　　所以，只好由沈璃领着荣双燕到宴席上坐下，如此机会，荣双燕岂会放过，当然是不会让沈璃离开了。
　　“璃儿呀，别走呀，陪我聊聊天吧，那些应酬是男人们的事，我们就别去参合了。”荣双燕摆出一副好意慈爱的模样来，可惜在沈璃看来，太假。
　　沈璃无奈，只能断了要起身的念头，淡笑着说：“大娘可不要怪璃无趣了才好。我让宁兰端碗冰镇乌梅汁来吧。”
　　使了眼色，站在身后的宁兰便领命离开了。
　　“璃儿你真是大度呀，居然新婚不过三个多月，就同意丈夫纳妾，要知道当初老爷可是求了很久，我才同意他把你母亲接进沈家的。”
　　“哦？当年的事我不是很清楚。”沈璃依旧是那般的云淡风轻。
　　当年的事，她很了解，虽是通过纸上叙述，但是至少事实不会如荣双燕说的那般。可，往事已逝，为何还要去追究孰是孰非呢？
　　“何况，我是否同意，有区别么？”沈璃幽幽地自嘲道。既然上官璟鸢在自己得知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对这个上官家有了留恋的时候决定纳妾，她怎会再容许自己留下，那么既然总归是要离开的，何不大大方方地给予祝福？
　　荣双燕满眼是掩饰不了的幸灾乐祸，即使她温柔地安慰道：“璃儿呀，你可不要伤心，男人就是这么朝三暮四的，不过你是大少夫人，地位摆在那里的，可不要气馁了让那个女人有了可趁之机。”在荣双燕的眼中，沈璃的自嘲必然是犹如深闺怨妇般的伤怀，岂能不暗自高兴？
　　呵，沈璃看着这般的荣双燕，只能感叹自己居然也有供别人作乐的时候。既然如此，自己也不会去揭穿，她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只是苦了一直在自己身后隐忍着的花雨，自己可是能很清楚听到那小丫头咬牙切齿的声音呢，唉，毕竟还是太嫩了。可叹荣双燕演技的蹩脚，既然连个小丫头也能轻易看穿。
　　两人就如此，一个疲于进攻，一个悠然防守，不管怎样的冷嘲热讽在沈璃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幼稚得很，不得不感叹遗传的微妙，想必沈芊玥那般的脾性是完全沿袭了荣双燕，再由她日复一日的教导，才会育出那般任性刁蛮的孩子来吧。
　　半个时辰不到的消磨，已经快让沈璃的耐性殆尽了，好在花雨及时道出动听的七个字来：“少夫人，时辰到了。”

　　乐声响起，人头涌动，一派喜庆。
　　虽是纳妾，但显赫如上官家怎会从简，即使主人家不想铺张，可形式上还是必须做到位的，所以只一天的准备，让全府上下忙的哭天喊地，即使是服侍了三代家主的何伯也生了怨言。
　　在正厅中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最最上座的是今日要纳妾的上官的现任当家璟少爷及他的夫人沈氏。
　　伴着满堂的喜庆，身着粉色喜服的王婉容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下走进了正厅，温婉如水，端庄秀丽，这是宾客们对这位即将成为上官家二少夫人的女子的第一印象。
　　这时，一旁的司仪朗声道：“拜礼。”
　　王婉容缓缓上前，轻掀裙摆，先是朝着上官璟鸢下跪，双手伏地拜见，然后起身，再是朝着沈璃下跪，双手伏地拜见。
　　司仪又道：“敬茶。”
　　一旁的嬷嬷早已准备好茶具，搀扶着王婉容走至几案边，有王婉容郑重地泡茶，然后端着茶走到沈璃面前，恭敬地双手奉上，轻吐玉珠：“姐姐。”
　　沈璃看着如此在人前低眉顺目的王婉容，不由暗笑，没有接过茶杯引起王婉容稍稍的抬眼，沈璃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抹眼神中的不耐与挑衅。
　　展眉，微笑，若是论伪装，沈璃自是胜王婉容数筹，此般的笑明媚如欲绽的骄阳，夺目而不刺眼，没有人会怀疑这抹笑的真诚，众人都暗赞这位少夫人的大气与风华。
　　接过王婉容手中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轻声道：“恭喜妹妹得偿所愿。”
　　司仪再道：“礼成。”
　　在座一片恭喜，喜宴正式开始了。
　　王婉容也正式成为了上官璟鸢的妾，不再是没有名分的丫鬟了。
　　但这是不是就说明了王婉容在这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役中胜利了呢？恕我有所保留。

　　宴席持续了很久，而沈璃借上官龑为由早早退席。
　　在宁兰与花雨的陪同下，回到了菀苑。
　　沈璃坐在书阁里的窗前，她很喜欢这里，离开前，她想要让自己的孩子记住这里的味道。
　　也许到了这最后关头，什么都不再重要，闲适地躺在榻上看书，这段时日以来，心从没有这般的平静。
　　过了很久很久，可是从这里依然能听到大厅的喧哗与鼓乐。这真是极大的反差，静与躁在此刻竟能结合的这般完美。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沈璃手边追踪香的瓶塞也不曾拔开，就让她亲自带着上官璟鸢与自己的孩子正大光明地从大门离开。
　　“宁兰。”沈璃觉得是时候了，便放下手上的书，把立在门边的宁兰唤了过来。
　　宁兰依言走近沈璃，看沈璃朝她招了招手中的锦帕，想是有什么事便就俯低身靠近沈璃听候吩咐。
　　“抱歉，还有，谢谢。”这是宁兰失去意识前隐约听到的话音，是少夫人那永远清淡的语调。
　　沈璃扶着宁兰睡到榻上，把一边的披风盖在了宁兰的身上。
　　“进来吧。”
　　花雨从门外走了进来，看了眼沈璃，又低下了头，带着股不舍的情绪说：“少夫人。”
　　“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既然是上官龑的人，势必知道自己今晚欲走，也就开门见山了。
　　“嘿嘿，”花雨无措地笑了笑，这样的少夫人还是让她有点不适应的，“还是，请少夫人……无，需，动，手……我，自己来，就好……”
　　花雨刚说出少夫人三个字，便就忽觉颈间钝痛，少夫人何时站于身后，她都没有看清，自己已经被少夫人利落的一记手刀解决了。
　　最后的感想便是，少夫人真当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风起风止，阁楼之余已无意识的宁兰和花雨，以及满屋子的寂静与惆怅。
　　沈璃，以及身后的琥珀大人，一路顺畅地出了菀苑，那些木头倒下时连是谁下的手都没有看清。
　　而院子里也都沉浸在一日的喜庆中，看到沈璃的，也都只是停下行个礼，没有人会怀疑上官家的大少夫人此时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们直至东窗事发才醒悟自己都成了少夫人离家出走的见证，但当时却无一人去阻拦和疑问。
　　今日，人们都知道上官家办喜事，上官府上门庭若市，即使在这夜晚，有位美丽优雅的夫人从上官府里独自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所以，沈璃的离开真真正大光明，行至与上官府相隔一条小街巷子里，停住了脚步。
　　“尘。”
　　黑影倏地移到跟前。
　　“阁主，菀苑已清理干净。”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