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花难折》飔葉

2、第二章

　　冬天的寒冷终究是会离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屋檐的雪慢慢地融化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总是回荡在这静寂的屋里，但却丝毫不会有雨季时阴湿的感觉，只因为那透过窗纸斜射进屋的暖暖阳光。
　　这般的午后，慵懒得让人困倦，沈璃坐在桌边，闲闲地绣着一条深紫色的罗帕，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淡淡的光晕使她显得格外的淡雅。
　　沈璃娴熟地收针，看了看一上午的成果，颇为满意地笑了笑，抬起头，说：“琥珀，黑线。”
　　原本慵懒地窝在睡榻上的琥珀，站起来，衔住那团黑线，几个灵活的跳跃，便已稳稳地停在了桌上，把黑线放在了沈璃的手边。
　　“谢谢啊，下次，帮你做件衣服如何？”沈璃难得露出微带狡黠的笑。
　　琥珀仿佛是听懂了沈璃话语中暗藏的意思，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跳下桌子，从窗户跳了出去，真是慌不择路啊。
　　沈璃在罗帕的一角用黑线熟练地绣了一草体的“离”字，这样，这条帕子算是完成了吧。
　　正在她细细端详的时候，芩姨走了进来，拿走了沈璃手上的罗帕。
　　“马马虎虎吧。”算是中肯的评价了，让拿惯枪的人来拿绣花针，能有如此成果，已是不错的了，况且沈璃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嗯，的确。”沈璃淡淡地回应，虽然在她自己看来，这已经是很不错了，但是她是看过芩姨的绣品的，当然自己的东西能够上马马虎虎已是很好了。
　　“小姐，您为何总是绣这种花？”芩姨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懂得比她多，多得多，即使只有十岁，但也是值得她尊敬的，就像她的母亲般。
　　“野荨麻。”沈璃拿回罗帕，手慢慢地抚着深紫罗帕上面那一簇簇粉色的小花，这花虽是淡淡的粉色，却象征着残酷，是她前一世作为杀手的标记。所以这一世也也就很理所当然地把它绣在了自己的所有物上。
　　沈璃的话总是如此的简短，芩姨也早已习惯。
　　从自己思绪中转醒过来的沈璃抬头看了看芩姨，问：“有什么事？”
　　“芩姨今天想带小姐出门走走。”芩姨微笑着等待沈璃的反应。十年了，小姐从没有踏出过这小小的院子，从那年做决定不让小姐如此没落起，她就想着，终有那么一天要把小姐带离这个院子，带离上一代的恩怨。
　　沈璃微微诧异，要知道过去的十年她从未踏出过沈府半步，并不是不能，而只是无所谓。沈璃知道在这个时代深闺女子是不被允许随意抛头露面的。
　　芩姨明白沈璃的困惑，便道：“无妨，不会有人知道小姐的身份，况且也是时候让小姐出去走走了。”
　　“那好吧。”要说不好奇是假的，沈璃或多或少对外面的世界有那么点好奇。
　　芩姨轻轻扶起沈璃，走到梳妆台边坐下，“让芩姨来为小姐好好打扮一下。”
　　三两下功夫，芩姨就为沈璃梳了一个简单雅致的发式，那粉嫩的脸蛋上却是干干净净，只因为沈璃天生丽质，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
　　只一盏茶的功夫，站在镜前的沈璃比起刚才显得更为的优雅。水蓝的裙衫，蝶形的玉簪，那松垮的发式随意但又不凌乱，使沈璃由内而外的那股优雅更多一份慵懒。
　　说实话，沈璃对这身装扮还是很满意的，至少看着很舒服。
　　如此，芩姨便偕同沈家不为人知的大小姐第一次踏出了沈家大宅。

　　沈璃走在大街上，并不像是从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东瞧西看或是羞涩低头，她落落大方，犹如在自家庭院散步，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路边景色。淡淡的神情中带着浓浓的疏离，周身散发出的是让人不可亵渎的气势，让街上的路人猜不出这个神情与年龄不符的女孩是怎样的身份，有怎样的背景。但无论如何也不影响他们看沈璃的眼神，欣赏，亦或是，尊敬。
　　走在沈璃身后的芩姨，看着自家小主人的背影，不禁嘴边噙上了笑，那是欣慰地笑，不枉她含辛茹苦地培养她这么多年，抬起头，看着天空，低喃道：“姐姐，我没有辜负你啊。”
　　锦州是一个繁华的大城市，仅从这小小的街道便可以看出来，一路上的店面虽不至富丽堂皇而落入俗套，在沈璃看来却绝对是上得了档次的韵味，而且这街上的行人大都悠闲自得，一派盛世景象。
　　难得出来走走，沈璃知道要把握机会好好地看看，正如芩姨所想的，她并不甘愿呆在沈府大院内做个不见天日的大小姐。
　　忽地，沈璃止住了脚步，在一家门面雅致的店门口，只见那匾额上赫然是“墨离轩”三字。如此的巧合勾起了沈璃那仅有的好奇心，想进去一探究竟。
　　“小姐，我们进去看看吧。芩姨正想为小姐物色一尾好琴呢。”芩姨准确地把握了沈璃的犹豫，并做出了决定。
　　“嗯。”既然如此，那就进去看看吧。
　　进得店中，满室的雅致，果真如这店名般。壁上挂着的是各式的乐器，琳琅满目，花样繁多，而在店中最醒目的位置上放着一尾琴，想必是镇店之宝了。
　　沈璃并不留意它，只是粗粗略过而已，在店中慢慢地看，慢慢地欣赏，要知道这些乐器随便拿一件到现代都是一等一的古董，若是被母亲看到肯定又要好好赞赏一番了。至于其他的，也不用沈璃来操心，因为芩姨自会安排妥贴。
　　“小姐。”果然，不过多时，芩姨便就选到满意的琴了。
　　“嗯，来了。”沈璃走向芩姨那边。
　　“就这了，小姐来，试弹一下。”沈璃没有想到，芩姨看中的竟会是这店中最好的，要知道自己的琴艺并不是很好，配如此好琴，不是可惜了吗？
　　或许是芩姨看到了自家小姐眼中的疑惑，便开口解释道：“小姐，您不必担忧，您的琴艺足以驾驭这尾琴了，相信芩姨，来，试试看。”
　　“哦。”既然芩姨都这么说了，应该就不会错了。
　　沈璃坐下，抚了抚裙衫褶皱，从衣袖中取出才刚绣好的深紫罗帕，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青葱玉指。拭毕，放下罗帕，便开始试琴。
　　弹奏的不过是平时最常练习的曲子而已，却不知为何吸引了店里客人的留步。
　　沈璃当然是不会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即使第一次当众演奏，仍旧我行我素。
　　音止，大厅里仍旧是静悄悄的，静得让沈璃不舒服，抬头看向芩姨，看到的是些许赞许的目光，如此技艺在芩姨面前，岂非是班门弄斧？
　　“这位小姐，果真是知琴之人啊。”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一袭青色长衫，儒雅地微笑赞道。
　　本是一句在沈璃看来虚伪奉承的话，但不知为何在这人说来却是那么的自然，总觉得此人周围有股清风萦绕，让人神怡。所以沈璃难得向这个陌生男子微微报以一笑，透着一贯的疏离。
　　“谢公子称赞。”芩姨礼貌上地代自家小姐回应了这个年轻男子。
　　男子又上前一步，道：“小生徐亦然，是这墨离轩的管事，”徐亦然许是看到了什么般，一惊，又道：“小姐，冒昧请问此帕可是小姐之物？”徐亦然指着琴边的深紫罗帕看了看沈璃。
　　沈璃微愣，便淡淡答道：“正是。”
　　徐亦然正了正神情，半撩长衫下摆，跪下，朗声道：“小姐，请受小生一拜。”说罢，便向沈璃重重地磕了一头。
　　“徐公子，这是何意？”沈璃并未起身受礼，深感莫名。
　　徐亦然起身，又是刚才那般清风似的微笑，道：“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听到这个要求，沈璃微蹙眉，略有疑惑。徐亦然恐是看出了沈璃的犹豫，便看向站在沈璃身边的芩姨，诚然道：“夫人，请您也一起同行。”
　　芩姨了然，微笑道：“夫人这一称呼不敢当，我是小姐的下人，叫我芩姨就可以了。”
　　“哦，是是，芩姨，”徐亦然又一转身，看向沈璃，“小姐，意下如何？”
　　沈璃微作思考，的确是产生了好奇，既然芩姨并没有反对，那一探究竟，又何妨呢？
　　站起身，把罗帕收回袖中，应道：“那好吧。公子，请带路。”
　　在徐亦然的带领下，沈璃偕同芩姨走进了墨离轩的后院，便像是豁然开朗般，这后院并不算是精致，但却是很随意，让人心旷神怡，无忧无虑。一片接着一片的青翠，一簇接着一簇的淡紫，疏离而不平秃，虽不致应接不暇，但却错落有致。
　　“这个庭院让人感觉很舒服。”沈璃淡淡地赞道。
　　“小姐夸奖了，若是您喜欢，它便就是您的了。”徐亦然微微作揖。
　　沈璃困惑，“公子，这是？”
　　徐亦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袋，递给了沈璃。接过后，翻看，便了然于心，这是她的贴身之物。依如那方罗帕的深紫，粉色的野荨麻，黑色的离字，无一不显示着它原来的主人和缔造者。沈璃修长的手指抚过锦袋上那个黑色的离，淡笑道：“原来那并不是巧合，墨离，呵，原来是公子你啊。”
　　“是啊，没想到还能见到小姐您，还有机会向小姐您报恩。”徐亦然一脸的诚恳。
　　沈璃看得出，此人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当日的出手相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她并没有想要什么人来报答，若是要报答，那么他的恩人也应该是琥珀。
　　“公子您想怎样报答呢？”沈璃不过出语试探而已，生活过于的无聊，总是想要有些出乎意料的事发生。
　　徐亦然不知道沈璃会这样问他，微愣了一下，便舒展了眉，正语道：“两个月前，小生为建业初到此地，不料突遇抢匪，不仅钱财被劫，而且还被打得浑身是伤，幸得小姐的一碗热粥、一件寒衣和这个锦袋，否则小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徐亦然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看向沈璃手中的锦袋，道：“那个时候我拼着最后一口气，和报恩的信念，找到了在锦州的一个世伯，而这墨离轩也全是靠小姐所赐的锦袋里的首饰换来的。”
　　“所以说，”徐亦然看着沈璃的眼睛，那是任何人都能读懂的感激，以及那一贯的温文，“我的生命是小姐您给的，若是报恩，当以小生这一条命来报答！”
　　静，风静止了，树静止了，而那难得的太阳也悄悄地躲进了云堆中。
　　一片阴影下，沈璃思考着，他相信徐亦然的话，因为他没必要骗她，她只是在思考如何好好地来用这个承诺而已，不论何时，她想到的都是必须先保护好自己。
　　在这个封建的社会中，女人的地位低下，不论她是不是有一个好的家世。更何况在这十年中，她很清楚自己在沈府的地位，所以是时候备些武器来保护自己了，而这个男子正是自己的契机，她知道，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一个能从死亡中成功走出来的人，又怎会成不了大器呢？
　　风又不期而至，树叶发出规律的沙沙声，而那些厚重的云被轻巧地推开，灿烂的阳光得以重见天日。
　　沈璃笑了，她在这一世醒来第一次露出如此完整的笑，那么的自信。因为，她看到了未来。在这个未知的世界，她第一次有了些许的安全感，是啊，她沈墨离从来都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能够相信的也只有自己。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这墨离轩。”淡漠却果断。
　　听到这话，徐亦然和芩姨都有些困惑，沈璃随手一个锦袋就能买下这墨离轩，这又是何必呢？
　　“公子您仍是这个墨离轩的管事，不过赚来的钱，你我三七分账，而且你要听我的，明白吗？”淡淡的语气，却透着威严，那不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应该有的口气。
　　“属下明白。”
　　徐亦然下意识恭敬地作揖，却被沈璃阻止了，她淡淡地摇了摇头，说：“你并不是我的下属，而是伙伴，你出的是力，我出的是钱和头脑，你要的是你父亲的认可，而我要的只是一个财源，一个保障。”
　　徐亦然差异地抬头看向沈璃，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竟能把他看穿。
　　沈璃也只是猜测，在打赌而已，为了这次谈判的筹码。她看这个徐亦然的第一眼，便知道他从小生活无忧，是个少爷，不要问她为什么知道，这是直觉，作为一个杀手应有的直觉和判断。
　　“怎么样？”
　　“我知道了。”
　　沈璃点头，语速略快地说：“一个月后，请公子你把墨离轩转让给我的文书准备好，而我会给你一份改革的企划书和一笔资金。”语气依然淡漠，但较之以往却有了那么一丝兴奋。
　　“明白了，小姐。”徐亦然仍有些将信将疑，毕竟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而已。
　　“嗯，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
　　“不用了，你，”沈璃看向徐亦然的眼神略带些戏谑，“还是好好想想，下定决心是否要与我合作，一旦下定决心，那就再无回头的机会，否则……呵，你可要想好了。还有，我姓沈，单名璃，这小姐二字可省去。”说罢，便就离开了。
　　留下一个仍呆在原地的徐亦然，一向温文笃定的脸庞多出了彷徨和犹豫。

　　离开了墨离轩，沈璃没有在街上多作停留，便回府了。
　　一盏孤灯，一张琴，一双玉手。
　　晚上，沈璃很有闲情地弹奏着紫玉——墨离轩的那尾古琴的名字。弹的是前世她的母亲很喜欢的曲子，高山流水。
　　“芩姨，没有什么要问的吗？”沈璃边拨弄琴弦，边随意地问这候在身边的人。
　　芩姨摇了摇头，说：“芩姨相信小姐，以后小姐若是有什么吩咐，芩姨自当尽力完成。”芩姨是聪明人，而且是全心全意为自己好的，这些沈璃都是知道的，所以她从不会向芩姨隐瞒些什么，很累，而且没有必要。
　　“嗯。”没有再说什么，琴音继续，高山流水，自由而悠远。

　　一个月后，沈璃便让芩姨把自己写好的企划书以及充足的银票送去给徐亦然。沈璃在企划书中列明了墨离轩需要改进的地方以及日后的计划。
　　墨离轩从此之后不再只是一个的乐器行，在大厅里会增添桌椅和包厢，书画名作，以及数名国色天香饱含诗书才情的女子，这将是一个以文会友的场所，风花雪月的天堂。当然，这不是妓院，那些女子都是自由身，并没有义务去陪客人，她们不过是用来招揽人气的。这个墨离轩最大的收入是那些书画名作，古玩乐器，以及酒水食物等。
　　然而这些仅仅是一个开始，沈璃的目光不会仅限于这一个小小的墨离轩。在这世间，什么是最值钱的？是人命。当然，沈璃是不会从操旧业的，做杀手也是不现实的。而能和人命等同值钱的便是情报，前世的沈墨离是杀手，也同样熟知一个情报机关的构造。这个计划也不难完成，但却需要时间，而在这里沈璃最不缺的便就是时间了。
　　整整一沓的纸，写满了她的企划，清楚到每一个细节，这是花了她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完成的。
　　徐亦然很快给了答复，以及完成了第一步的计划，就是改造墨离轩。沈璃去看过，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她很有信心她的计划能够顺利完成，因为她看到了徐亦然的能力和决心。

　　嘉靖十一年，春。
　　来到这一世的第十个年头，沈璃有了第一件独属于她的东西。
　　未来的生活，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了，她看到了亮光，她看到了路，她有了信心，有了掌控的信心，这让她失去了十年之久的安全感又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边。她忽然发现，在这个未知的世界，她有了活下去的乐趣，也许这只是暂时的，但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