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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伐柯伐柯(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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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级弟子做的是最简单的结缘任务,而苏蝉这种“癸”暂时毋需投入到牵系红线的实践中去。
他每天只是从书籍中学习技巧,从舍监那儿接收已完成使命的书简,把成堆的绢轴抬到河边拆洗干净,再送回来晾晒。洗不完的绡纱、无聊的翻花绳、还有难吃到地心的菜色……苏蝉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离开这里,但他也不知道怎么离开这儿。
这种单调的生活导致学完新法术、翻完花绳无所事事的小弟子们闲余时除了抱怨饭菜有多难吃,就是在八卦天界轶事。但自从苏蝉到来,他们的话题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你在跟我说笑吗?”一个高昂的声音震惊地划破林间的雾气,“你明明是个地仙,居然跟我说你怕高?!你这跟鱼不会游泳溺死在水里有什么区别啊!”
其他人纷纷善意地嘲笑起苏蝉,央求他讲更多来自外界的趣事。少年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在树木间移动,延向前方覆满了落叶和湿泥的小径。他们踩过雨后的泥泞,抱着大批丝绢穿过树林,向西边的河流行进。
淡金色的阳光不时透过交错的树影落在苏蝉脸上,与他们此起彼伏的交谈声相比,这森林里安静得有些诡异。若是在鸣禽笼,禽鸟啄木的哒哒声和鸣啁会时不时的在头上某处回响,伴随苏蝉回家的脚步。但和其他同龄的男孩一块儿聊天、抱怨饭菜和搓洗绢料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事情。
他以前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机会。
但也许没那么享受——苏蝉奋力搓着手里的纱绢时这样想到。其他童子大都做惯了这种事,效率高得出奇,然而这种事对刚上手的苏蝉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
一个童子见他细汗直冒的模样,忍不住哂道:“让你不快点做,小心月老祠里的‘回声’在你赶工的时候把你吃掉。”
“你不知道吗?”见苏蝉露出疑惑的神情,他插着腰道,“听说过回声病没有?如果偷懒不好好干活,会有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它会像回声一样跟着你,踩住你的影子,然后你们两个会互相交换,你这辈子会永远被囚禁在影子之中,别想出来了,我看——”
他还未说完就被人在后脑上敲了一记:“散布谣言可不好。”
这种话苏蝉自是不信,他低头继续刷洗书绢。完成任务后,绢纱上的秘文会被打乱,形成谁也看不懂的乱码,此刻,那些混乱的符号像蜡一样融化在水中。苏蝉的注意力不断被水中不停游走、沉浮的符号吸引,连身边的童子陆续离开时向他打招呼,询问他是否要一起回去都没听到。
真是奇怪。他盯着它们,那些符号似的丝线并不会马上被冲走,而是固执地想要留下形状般晃动、游移着。但若是定睛去看,正在看的形态就无法察觉地变换了,苏蝉以为自己可以看清,集中注意力看了半天却只得到眼底一片冰凉的酸痛。
黄昏的河畔一片金红,晚霞涌入水中,像是金子一样在深处凄凉地燃烧着。余晖透过河心那些光滑的卵石,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斑斑驳驳。似乎只有在那里,号符才飘落得非常缓慢,仿佛时间的流动只在那处如此平稳,它们沉落到静静卧着的石面上,像是泪痕没有擦干,留下一道道崩裂的伤口。
苏蝉看着,胸腔里有股难言的郁闷,他试着不去想那些石头有多像鸣禽笼以前从没孵化出来的鸟蛋,他曾注视着阳光落在那些近乎透明的椭圆小卵上,以为混沌之间正孕育着新的生命,可最后什么都没有破出那道壳。
那一列列繁杂的丝符像是激流中即将下沉的木板,尽管不断地晃动、抗拒,最终还是被湍湍的水流冲走了。
等苏蝉快要搓完最后一包绢纱时,他发现溪水已失去了夕晖中温暖的粼粼波光,变成森冷的青黑色,吞噬着河岸的倒影。
他没料到自己会呆得这么晚,因此也没带能够提供照明的萤火芝——那是种开着紫色的小花、能在夜晚发光的草。
夜晚的风有点冷,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用寒冷的舌头不停地舔舐他后颈的毛发,那套回声病的说辞不可避免地从苏蝉脑海里浮现。
月老祠属于天界范围,苏蝉并不认为这里会被鬼怪侵入,可入夜的河流实在是有些怵人,这里离红螺馆也有一段距离。他的驭云术没那么熟练,这法术也不方便在林间使用——
他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月亮,月亮却裹着黯淡的灰纱藏在巨大的树干间,不愿露脸。树叶的颜色深得惊人,而迷蒙的雾气正从枯瘦的林中缓缓涌现,向他所在的河岸逼近。
这时,他忽然听到某种巨大的隆响。但那声音不是从林间传出,而是从他背后传来的。
苏蝉的心中猛地一跳,向背后扭头看去,却因动作太猛扯着了脖子。他被那股疼痛激得迸出眼泪,只瞧见泪光和月色混杂的朦胧间,黑暗的河水泛起的波浪越来越高,好像正被一阵狂风吹拂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听过这种声音——
鸣禽笼四季如春,从没有过冬天。但在他的额头未受伤前,他曾被母亲带着飞过一片极大极宽的结冰的湖面。冰面上辽阔的世界仿佛被清晰地分割成两半:他们的左手边嵌着一轮金黄色的月亮,仿佛永不落下的旭日,点亮了大片破晓时的厚云,而右手边,漫天的繁星正悬在广袤靛紫的夜空之中,星星们倒映在环抱着月光倒影的冰面上,点点虹彩闪烁,像是五光十色的宝石碎裂散落其上。
他们在黑灰色的冰面上默默逡行,明明冰层如此厚重,他却能清楚地看见二人冰下的倒影。两人向未知的前方迁进,直至金色的月亮隐没在绵延的黑色群山之后。
就在这时,苏蝉听到冰面下传来一阵隆隆的吼叫,仿佛史前的困兽突然从冬眠中苏醒,从水下很远的地方反复撞击着厚重的冰层,那震动一直传到湖岸边,从未停歇。好几次,那震响中潜藏的惊人力道令人感觉有什么庞然巨物会在某一刻破冰而出,而冰面会立刻整整齐齐地裂做两半。
他们静静地听着那种声音,直至走到某处时,母亲缓缓蹲下,闭着眼,以五指触上冰冷的地面,她身上羽纹的大氅向四周延伸,仿佛冰面上绽开的一团霜花。
那场景距现在已颇为久远,苏蝉几乎只记得玉虫姬白花似的脸上有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他好奇地注视着母亲,以致错过了冰面中她的影子有一瞬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
之后,苏蝉坐在母亲的臂弯,被她裹在温暖的大氅里飞行。他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越渐越远的宽旷冰面。
那是什么?他搂住母亲的颈项,小声发问。
玉虫姬回望着夜晚与白昼的交界处,冰冷的冬风吹散了她颊边的头发。
是冰在崩裂。她说。
——但现在不对。河水既没有结厚冰,也没有停止流动,水面的黑暗中却回荡着那种粗旷的声响。一丝恐惧猛地攫住了苏蝉的胸腔,就像一只毒蜂正在他脸前发出嗡嗡的鸣响。
声音没有停止。远处的水面翻搅着,好像河面下有什么又黑又大的物体在缓缓移动,而那重量沉默地压在他的胸口。
好一会儿后,苏蝉才想起来抓起卷轴跑路,但他忘了书简就搁在自己脚边的软布上,这迅猛的一拔身导致他被堆起来的书轴哗地绊倒。
男孩慌乱地挥手希望可以抓住什么来支撑,又忽然想起身边并没有那样的东西,他的半截身体猝然栽进冰冷的河水之中,就连绢纱也被他从软布上踢了出去,那抹银光就跟回归水里的鱼一样瞬间没了踪影。
他呛了好几口河水,却顾不得一头一脸的水珠挣扎着爬上岸,他的手脚疯狂地抖嗦,把摸到的卷轴胡乱丢到软布上。湿黑的泥土溅上了绡纱,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揽胳膊把它们抱起来拔腿就跑,虽然膝盖冻得硬邦邦的,却成功地跳着跃过了铺满青苔和湿叶的岩石,跌跌撞撞的像旋风一般拼命奔跑。
他没有回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飞奔,胜过以前在鸣禽笼里的任何一次奔跑,耳边的风正裂裂抽动,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把冰刃肆意地割过他的喉管,热血从那里喷流出来,在肺里火烧火燎。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扭曲低啸,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长得密不透风,紧紧挤在一起,如同一张黑暗织就的网,破碎的月亮像是疯了一样坐在黝黑的粗枝间摇晃——他用臂膀推开树枝和荆棘,肩膊处的布料早已湿透,而林中漆黑的枝杈像变形的鬼魂两手两脚的扭摆着推挤奔逐,即刻就要冲来抓他的双臂。
他并没发现后面有东西跟着他,但他能感觉到它——他能感到它来了,雾气黏稠的触手追着他的脚踝,他跑得双眼模糊,却仍然吃力地向前挣扎,好像只要犹疑半步,就会被冰冷的气息吹着飘在脑后的头发。
是谁说月老祠一点都不危险的?!他才来一个多月就撞见这种鬼东西了!
他在心里埋怨起自己不靠谱的妈,右手紧攥着腰间一只绣着赤红色符纹的锦袋,那里装着他离家前制作的各种功效的药丸——鸣禽笼枝叶繁茂,所以袋子里属辟虫的药丸最多,其他的都是治疗各种叮咬啄伤的——他以前视它们为自豪的珍宝,此刻却觉得累日的积攒都是徒劳,他飞快地搜寻已学会的全部法术,衡量着哪些用得上,至少给他一个机会把那东西甩开。
……想不出来。他想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生气,不是为母亲抛下他的绝情或是遇到恐怖的事情,他是对自己干生气。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被一种无力的徒然填满,若是往日里他更积极地去对待鸣禽笼以外的事情,更用心去学他娘教的那些法术,也许此刻就不会一味的狼狈逃跑。他想到自己还不到三百岁,就要在这陌生的地方被未知的野兽刺毙,泪水就在眼角汹涌。
恰在这时,他瞧见黑黢黢的远处有个人影朝自己跑来。那奔跑过来的人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在树丛中时隐时现。
苏蝉觉得自己得救了——喂!救命!救命啊!他大声呼喊,挥舞着手臂,喉咙近乎撕裂。我在这儿!那人片刻后也冲他积极地喊了声,挥挥手示意自己看到了。他令人欣慰的声音在前面的什么地方叫着苏蝉,在树林间回荡,时近时远。
苏蝉立刻冲着那个方向狂奔起来——得救了,得救了!他的双眼在眼眶里激动地跳个不停,但等他们靠得愈来愈近后,他的脚步猛地减慢,迟滞,直至最终停下。
有什么不对劲——来人身上烟红色的外衣看起来近乎深黑,除去外袍,他其它的部分也破破烂烂的,沾满了黝黑的湿泥。而他的眼睛——他的一只眼睛被一道熟悉的阴影覆盖,仿佛花树的梢端遮住了月亮的银光。
那是一道疤痕。
而苏蝉每天都从镜子里看到它。
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