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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伐柯伐柯(七) ...

  •   「如果不好好干活,会有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影子出现,然后两个人会相互替换,你这辈子都会被囚禁在影子之中。」

      冰冷的恐惧像可怕的藤蔓从他的喉咙伸进胃里,再从胸腔里轰地炸开,苏蝉绝望地叫了声,而那人片刻后也发出同样的喊声。

      但激起的回声并没有撞在坚硬的石头上,也没有落进紧挨的树丛,而是投射回了苏蝉的身体上。那只是错误的反射。他自己的声音。

      寒意像一把钳子压住了他的胯股,苏蝉砰地一声跪倒在湿泥里,绢简全散落到地上。他跑得太远,跑了太久,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也不想去试了。那人也跟着蹲下来,注视着他。苏蝉的手指插进冰冷的泥土,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谁?”但对方也跟着说,你是谁?孤独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空气里只有腐烂潮湿的木头和泥土的气味。世界一片寂静。

      尽管恐惧在此刻占据了他全部的心胸,他还是抖索着伸出沾泥的手指——不要太过依赖你的好运。母亲临别时的警告在耳边响起——但晚了,他的手指已经伸入了黑暗,那人也跟着抬起手。

      他的指尖好像触到了凉兮兮的眼泪。

      苏蝉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越跳越急,越来越狂乱。他慢慢把五指都压了上去,对方也与他十指交握。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墙壁。

      但这面镜壁非常的光滑,完美而冰冷地反射着他身后的一切。

      他笑着喘了起来,撑着膝盖把额头抵上冰冷的镜面。在寂静中,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显得突兀又可笑。什么“回声病”,什么“相互交换”,果然都是骗人的。好运依然站在他这边。在盯了一会儿身下一塌糊涂的黑泥和发霉的树叶后,他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

      他再次抬头看向镜中的影像,发觉自己的下半身湿透了,短靴陷进了厚厚的一层泥,膝盖以下更是脏得埋没到黑暗里,还有他的脸——他的脸简直不像自己的,头发里还夹着碎树枝和叶子,苏蝉摇了摇头,伸手将它们拂去。

      他向头顶仰望,镜子的顶端似乎和树枝长到了一块儿,上半部反映出畸形的树枝和被割裂成无数块的夜空,虽然那些树好像被雷火劈过,全都枯死了,但满是疤痕的树枝仍旧长得密不透风,麻木而僵硬地紧紧挤在一起。他怀疑即使是太阳高悬的时候,也难以察觉这里有面高大的镜子般的墙壁,而现在,这里太黑了。他打量着向左右望去,这里一定起过一场大火,那些阴森森地裂了口的朽树枯枝太过相似,它们的残骸不断往前延伸,仿佛那场火也一样没有尽头。

      他挣扎着站稳脚跟,撑着墙壁往前挪了十几步,手指沿着冰冷的镜面滑过。他靠近了一堆结了瘤的衰朽树根,镜子极其平坦,好像会永远向前——

      咔擦。

      后面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近得让苏蝉一个激灵。他原地回转,搜寻着林间任何活动的物体,但是寂静,只有全然的寂静,像一只大手压在他的肩膀上。

      “是谁在那里?”苏蝉在树隙间来回巡视着,心跳得卡住了喉咙。“镜子的把戏吓到我了,你赢了,但我已经受够了。”

      无人回答。

      苏蝉受苦刑似的用力倾听,他的声音在无动于衷的森林中孤零零地回荡着,向树梢顶端冲去,却被阴森的树网所阻挡。

      忽然,他从眼缝瞥见有个黑色的身影从镜子角闪了过去,动作很快,树枝在他身后低声地挲响。苏蝉没有多想,直接向那一边没命地跑去。

      他推开树枝,跌跌撞撞地跑过枯枝密密层层铺在地上的影子。但当他往旁边一瞥时,差点吓得摔倒。

      他应该离远了那墙壁,但此刻,另一个人影也跟着他在树林里穿行。

      不对。这次不同。不只一个影像。他能同时瞧见自己的面容和后脑勺。

      这怎么可能呢?

      苏蝉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身,再次看向他镜中的影像。镜面的倒影向他的前方和背后不断延伸,好像永无尽头。

      苏蝉扭过头,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面高大的镜子,而他的面孔反射在无数冰冷的镜层中,显得冷漠而怪异。这不是他。他感到出离的愤怒,狠狠地砸向镜面,却不知怎地突然扑倒在地,好像镜面忽然消失了一样。

      他的手掌似乎被火烫了,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不可能的。他永远不会被火燎伤。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自己的手腕到虎口处横裂着一道两寸来长的伤口,暗色的鲜血正汩汩地流出来,一下就染黑了他的衣袖。该死。他试图抹掉滴在地面上的血,但太黑了,他根本看不见。苏蝉惶乱地抬起头,发现对面自己的身影在转瞬间消失无踪,本应存在墙壁的地方变得空空如也。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黑暗里去,左右移动手臂。

      什么也没有。

      他喘着气缩了回来。怎么回事?他究竟是被什么割伤了?

      苏蝉不敢再随便乱摸。他极少受伤,手上的疼痛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摁在那处的皮肤上。他的膝盖发软,有什么又湿又热的东西从脸上划过,但他分不清那到底在汗还是泪,又或是二者皆有。他蹲下来,用绢巾包扎手掌,一只手委实不方便,他折腾了好久才勉强捆好。

      再抬起头时,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脖颈,自己的心都冰凉了。

      不止是身前身后,在更深的黑暗处,有更多的他从看不见的虚空中浮现,蹲在那儿,紧紧地盯着自己。更多的镜子。但过了一阵,有的面容变得愈来愈窄,像露水般湮灭在黑暗之中,而更多的新面孔从不同的方向显现、涌动,好像无数重复着自己的幽灵苍白地在黑夜中游荡。

      忽然,苏蝉感到一股细小的微风从颈后传来,他的神经一瞬间紧绷得像条生锈的铁链,直觉驱使着他侧过身。

      然后,仿佛是黑夜里的两条船相迎擦过,他站在其中一条上,瞥见贴颊而过的对面船舱里闪过属于自己的噩梦般的脸。

      仿佛放缓了速度的画面拼接进现实,那张脸左侧的丱髻在他转身的一霎倏地散开,而在同一刹,一把无形的利刃挑开了自己真实的束发,黑色的发丝呼啸着掠过他的脸颊,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彼此离远了。

      苏蝉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被这真相逼得弯下腰,心脏砰砰地捶打着胸腔,似乎是想从那儿逃离。与镜中人一模一样散开的黑发缓缓从他肩上滑落,扫在颊边有些发痒。他感觉自己正活在真实的噩梦里,想尖叫却无法出声。

      这些镜子一样的墙壁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可以移动的,只不过他们的移动几乎毫无声息,他们的边缘比刀锋更为尖利。

      自己方才就是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才会受伤。

      那么,没有反映出自己的方向就是可以走的路了?

      他直起身,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跑进来的。他向来时的狭径望去,只瞧见自己绝望而苍白的面孔倒映在无数冰冷的镜中。他快要认不出自己的脸了,呼吸在他的胸中咯咯作响,寒冷的空气爪子般撕扯着他的肺叶。如果他原地不动的话,也许会被不知何时经过的镜子刀锋切成两半。这已经不是恶作剧的级别了,有人想置自己于死地吗?

      然而除了继续前进,别无他法。他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往没有倒影的黑暗中前进,好几次差点撞到镜子上,却始终都没有停下。可那些诡异的影子消失和再现的速度像是咬住了他的后脚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它们追着他蹒跚的步伐,以惊人的频率移动着。

      苏蝉全身都在打抖,他看向头顶密密交错的黝黑树枝,咬了咬唇。由于恐高,他的驭云课一直学得不大好,目前创下的最高飞行纪录是三丈左右,如果可以跳出这里——

      然而就在他蓄力往上冲的一瞬间,一股力道把他猛地推了回去,那撞击的感觉活像是有人踩着他的脸从空中降落。苏蝉跌回地面,痛叫出声,却听到一个声音从上方悠悠地沉了下来。

      “不能飞。”

      说话人的声音辨不出男女长幼,一身漆黑,就连面部都隐匿在黑暗中,一点也辨认不出。苏蝉还没来得及思考他是谁,愤怒的低吼就先一步脱口而出:“为什么?!”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从地上拾起块拳头大的石块,往斜上方扔过去,那石头飞到一半就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哐的一声弹了回来,再落在地上时已是两块石头。

      苏蝉打了个寒颤。

      那人伸手抓住苏蝉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的手臂结实有力,个头也比苏蝉高得多,然而苏蝉的手指碰到他的一刹那,就感觉到那手上预示着厄运的脉搏,自己的生命线好像被那只手攫获在指根,每一根骨头都开始发出尖厉的嗡鸣,越来越响,直到苏蝉无法思考。

      他看见陌生人黑色的身影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反映在无数的镜中,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活像被一把锤子击中了胸膛。一阵猛烈的剧痛抽搐着穿过他的肺腔,移到肩膀,从脖子窜向脸颊、耳朵和额角。他颤抖了一下,左额的伤疤像是被扎了把烧红的针,令他的视线猛地模糊,趔趄得差点又跌回地上。

      黑衣人却一把揽住了他忽然失力的腰部,将他拉近,好像预料到他会如此似的。

      苏蝉挣扎地望着他,几乎透不过气,这人每一寸的碰触都好像引燃了火焰,让他的肌肤烧焦,血液沸腾。他额头的伤早就好了,但现在,那只左眼似乎再一次被铺天盖地的黏稠汹涌地覆住。

      他的意识在坠落,好像有什么东西爪子般地攫紧了他的脚踝,使劲往下拖。下落。下落。他绝望地伸出手,但是风在他的耳边盘旋尖啸跌下去下落下落下落下落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痛苦的感觉死死地掐住他的肌腱,将他扯入了黑暗之中。

      那人沉默地抓住了苏蝉乱挥的右手,男孩失去意识而后仰的脖子在他的手里朝后弯曲,皮肤紧绷在喉管上。陌生人托住他的后脑,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了自己肩窝。

      很快,两人的身影从镜阵中消失了,就像朝时的晨露从叶上蒸发。

      他们离开后,一个人影从树丛间缓缓现身,又走近。

      在苏蝉血液滴落的地方,一朵赤赫色的小花不知何时从潮湿的黑泥里钻了出来。

      来人盯着花看了一会儿,伸出腿,把它碾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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