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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伐柯伐柯(五) ...

  •   一簇淡红色的嫩枝在苏蝉走过时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阵清新的凉意。在初秋的清晨,它们泛着青色的微光,散着一股酸涩的闷香。

      苏蝉的房间在红螺馆南面,小房间里有扇狭窄的窗子,可以俯瞰到陡斜的屋顶及远处的蓝天。

      他一直尝试着往湖边的房舍跑,然而也不知是他运气太背还是月老祠里事情太多,每次他想迈步往膳房走都会被打断,等好不容易有片刻歇息,往往已经日薄西山,不好意思去打扰人家姑娘了。

      其实基层小弟子的日常生活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得过分。除了琢磨当日的花绳样式应如何解开,削尖脑袋想着怎么改善饮食,他们干得最多的便是洗绡纱。

      没错,洗绡纱。

      他总算知道了露天庭院里挂着的纱幔究竟是什么,那些全是任务完成后拆解下支轴的绢简。

      据说这绡绢是由月老本人聆听命运时所编织,在外人眼中,这些不过是闪着星光的美丽纱罗,他们无法参透其中蕴藏的命运的机妙,但对月老祠弟子而言,纱上的一丝一织都是组成秘文的一部分构造,经纬二线细密交错的方式自有其规律,等待着伐柯人的解读,并指引众人完成命运的结系。

      这几日下来,苏蝉也渐渐熟悉了弟子们腰带上的讯息:八卦的纹路代表弟子层级,总共有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八个等级。

      不同等级的人负责处理不同等级的书简,一旦越级办事,就算成功进入任务也可能有性命之忧。因为月老祠是按照任务完成的数目决定是否往上晋级的,但越往上走,每一级之间需完成的任务数量就越多,纱罗上纵横交织的秘文也会愈发复杂,解读和处理起来也更为艰难。

      丙丁为火、戊己为土、庚辛为金、壬为水。

      每个等级的卦纹都不一样,自己是最基层的“癸”级,腰带上自然是一片空白。

      往上一级的“壬”是坎卦,那日他碰见的一群小弟子多是“壬”级,或是刚晋级为“辛”,“辛”是兑卦——明昴就是这一层的——再往上的“庚”是乾卦,那是明聆所在的级别。

      庚级弟子的外貌身形大多比他们这群小弟子年长,明聆则是“庚”中年纪最小的伐柯人。

      祠内“己”级以上的大弟子更是寥寥无几,基本可与鸣禽笼里的珍禽媲比,那日在游廊上碰见的男人正是其中之一——

      苏蝉的脑筋缓慢地转着,发现自己不记得“庚”之后的“己”是什么卦纹了。

      他揉了揉头发,从头默背起师傅教的口诀,举起胳膊时却瞥见腕上一圈红色的刺青。

      那浅红线痕的另一端牵引着觐见月老时的记忆,重新浮现在苏蝉心头——

      “在这里等着。”明聆说完,就躬身退出了房间。

      苏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等待着月老祠主人的驾临。宽敞的偏殿地板不知是由什么所造,黑镜般光滑冰冷,反射着殿内的一切。然而这里似乎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暗,即使周围窗棂四开,也不甚明亮,只有偶尔的微风带过一线天光。

      厅堂全由高大的赭色木柱支撑,环绕着大片雾似的纱帘。在众多支柱的外面,有一座盛开着鲜花的庭园,但所有的花都没有颜色,令他想起母亲脸边熠熠的白光。

      风从花园里吹来,穿室而过,苏蝉却没嗅到一丝一毫的香气。飘飘晃晃的薄纱顺着梁角拂拂而下,仿佛晨雾在林间缓缓流动,下一刻就要落在他仰起的脸上,虚无缥缈,又十分真切。

      这里太过安静,除了簌簌花摇,一丝虫鸣蝉响、雀鸟啁啾的声音也无。从他进入未了阁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是闯入了一座陵墓,寂静无声,无形的巨墙将他与外界隔离。不,不只是这里,苏蝉忽然意识到,自踏入月老祠开始,除了那绿池里的奇鱼,他就再没见过别的活着的自然的生灵。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不知从何时起,苏蝉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一人已经坐在了玉砌的高座上,仿佛月亮随着徐徐暮色登上低垂的夜空。

      苏蝉一开始以为她是个老人,因为她的头发很长,是白色的,但等他靠得更近些后,苏蝉才看清那不是白发,而是非常浅的银色,仿佛顶着初现的星光。烁亮的细小真珠缀在她的发冠上,好似冬月的圆晕,散出冷淡的辉芒。他继续往下看去,却遇到一双被额前细密的珠帘覆得严严实实的眼睛,但他被那之后的视线所攫获,仿佛被困在密密交织的黝黑粗枝间,看不见天光。

      月老的脸是那么苍白,好像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看似年纪不大,却好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过来。”

      她没有开口,苏蝉却听到她的声音,话语振颤如鸟鸣。

      他的脚忍不住自己动了起来,向她缓缓走去,恭敬地奉上自己的青铜铃。月老不慌不忙地抬了下手,那小小的铃铛就从他手里飞走,悬落在月老的手掌上方。

      她端详着青铃,这中间的沉默压得苏蝉抬不起头,但很快,月老就以一种悠扬的手势旋了下腕部,那铃铛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腰带上。

      “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苏蝉。”

      月老侧过头,凝视着外面的花园,目光却像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蝉栖高树,夜饮清露,不著滓秽。”她不急不缓道,“给你此名的人一定希望你保有一颗纯粹的心。”

      苏蝉的脸红了,他一直觉得这名是他娘懒得想,抓阄抓出来的。

      月老伸出玉石般冰冷的双手,细长的手指向两侧张开,两掌的姿势相互对称,仿佛蝴蝶展开的双翅。

      但是下一刻,她的双臂就往外扩伸,愈渐离远了。

      苏蝉刚觉得这姿势有点眼熟,脚下就立即失去了重心,离开了地面。

      很快,他发现自己被不知何时遍布四周的红线紧紧勒住了四肢,吊在空中,仿佛是只被捆住四蹄的仔猪,等待着放血人的到来。

      他想起来了。那姿势。那是小弟子们解线阵时的手势,但月老的双掌间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

      然而她稍微提了下左手,离苏蝉最近的一根红线就有生命似的舞动起来,那线的顶尖处细如雨丝,拉得极直,仿佛一根赤色的红针。

      苏蝉的背后一阵阵地发着冷汗,若是待会儿那件事发生了怎么办?他该如何向月老解释?

      但锋利的针尖毫不在乎他的心思,直冲着他的手腕猛冲刺下!

      一阵凄厉的哭号犹如四十米的长刀贯穿了未了阁的墙壁——

      “叫什么。”月老保持着双掌的姿势仰起脸看他,似乎他的反应在她看来挺新鲜,“还没刺下去呢。”

      “我……我没怎么受过伤,”苏蝉喘吁着,绞尽脑汁地在脑中搜寻可以避开这种仪式的借口,“能、能不能不刺?我真的很怕疼……”

      他的胸膛因为不安剧烈地起伏,肌肤下的筋脉绷得像条生锈的铁链。

      月老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移开视线,目光落到他身后。

      “明聆,为什么回来?”

      苏蝉惊讶地扭过头,然而侧头的一瞬,他就瞥到眼角闪过一道金红的光芒,腕部也在同一霎传来股惊人的热量,仿佛是有一双炽热的铁手紧紧地锢住了他,而火正从那儿燃烧起来。

      他立刻意识到月老只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生气地瞪了回去,却被腕上一瞬间蔓延开的烁亮花瓣眩迷了眼,成片的朱红如著了火的蝴蝶从他的手腕里冲出,忽闪着涌入空中,消失不见。

      当他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腕时,一缕水红的细线已经熔进了皮肤,遍布整座厅堂的红线也无声地匿入黑暗之中。

      他的双脚重新触到切实的地面,月老也垂下手,皓玉的手腕重新没入银白的衣袖。

      苏蝉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毫无自主可言,他看向月老,眼神幽怨:“您是不是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了?”

      月老脸前的细小珠帘轻微地颤动,但她本身却比这座沉堂还要静止、沉默,苏蝉又问道:“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刺青吗?”

      “何来此问?”

      “别的新入门的弟子呢?”苏蝉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的肌肤还在灼烧,“月老祠难道不是亟需人手,才招揽新弟子的吗?”

      月老仔细地看着苏蝉,珠帘后的眼瞳漆黑。

      “月老祠已经很多年没有新弟子了。”她说。

      “……”

      所以……我是被我亲娘骗来这里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玉虫姬说出捷报时的口型——月老祠急缺人手牵红线——现在看来,他更像是被她找借口丢在了这里。

      苏蝉看着腕上环绕的淡红色刺青,现在他也和其他弟子一样了。

      他盯着它,觉得那像一副镣铐。

      =======

      月老祠西。多稼轩。

      “你们听说了吗?祠里最近来了个新的‘癸’。”

      银亮的纱幔后闪过一道苗条的倩影,纤长的手指从晒杆上小心地褪下轻薄如翼的纱罗。她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柔,即使遇上最刚劲的宝剑,也会立刻把它变得像泥一般软。

      “不是吧?”几近透明的另一片纱罗后冒出一个脑袋,黑发在日光下闪烁发亮。“月老祠都多久没有收新弟子了,这小家伙什么来历?”

      “我听说这小孩长得可惹人疼,只可惜不是个女孩,自然是归给了红螺馆那边。可恶,我们多稼轩也很缺人手啊……据说啊,那小男孩是从——”春风一样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好像被菜刀剁断了一般。

      一团深暗的红色从不远处翻滚的白色波浪后缓缓洇开,仿佛有只鲨鱼咬住了猎物,涌出的血液正在水中扩散。

      风忽然变得很急,垂挂的纱幔犹如大片白色的船帆在猎猎风声中抽动着膨胀。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翻飞的纱帘,把滚动的浪花轻松地拨到一边。

      一个穿着赤色短袍的身影从帘后浮现,她身上的颜色透映过飘忽的绡纱,看上去正像鲜血。

      “月老祠不问来历,一律平等对待。”女子的声音很平淡,却格外锋利。

      她比其他的女孩更高,身形更挺拔,手中正握着一副新领到的卷轴,上面“离”卦的暗纹轮廓在日光下一闪而过。

      =======

      女人虽是“丙”级弟子,但正如这世上居多的还是心智正常的普通人,真正够得上“丙”级资格的任务远少于下面的层级。

      因月老祠的人力十分匮乏,她这回去做的是比“丙”低一阶的“丁”级结缘。

      她在飞行中展开卷轴。月老祠的书卷极为神秘,织成卷轴的每一根丝线都像飘拂的细雨捕捉到日光,闪烁着迷离的虹彩,由浅入深,由深入浅。

      虽然随着任务难度的提升,解密经纬二线交织的方式愈发复杂,对她这样的大弟子而言却只是道日常的谜题。

      结缘的任务并非总是困难,通常依对象而定。她重复这个结缘的步骤有多少次了?在轻念咒语后,以匕首刺破目标心脏处的肌肤,随着一阵细沙似的白光,血液像一缕赤红的烟雾从裂开的肌肤里缓缓冒出、升起。

      这时候,只需轻轻转动刀柄,赭色的血烟就会像分流的溪水般一绺绺、一条条地在空中分开,仿佛胸口盛开朵初绽的鲜花,然而不消片刻,红花的柔瓣就会渐渐阖闭,仿佛时间倒流,合成一具锥形的苞朵,它们以一种有序的方式逐渐扭结、交缠在一块,形成一条细长闪亮的纱线。

      随着每一次旋转,剑刃都仿佛是镀上了一层燃烧的磷粉,变得更亮,更热,仿佛正汲取着情人们间狂暴的欢愉与热情,正如火与火药的亲吻,烧灼到自己和他人,然后,在最得意的那一刹烟消云散。所有的赤烟像叶尖的朝露一样蒸腾不见,只余疼痛闪耀的红线。

      这时,伐柯人就会将匕首抽离,把那缕情丝系在另一人以同样法子牵扯出的红线上。一切完成后,情人们胸口的肌肤一如早初,看不见任何伤疤,但他们心上的裂痕已无法弥补。

      她盯着卷轴上的秘文继续往前飞行,就是在这时,她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是一种野兽听了也会害怕的咆哮,大地都给它吓得震动起来。待她飞得更近些,才发现那是一座几百丈高的瀑布,正沿着突兀的崖嶂倾泻而下。

      奇特的是,长瀑两侧的岩壁皆被黯淡的阴影所覆盖,宛如夜般黢黑,只有日落的最后一线暖光精确无误地落在了那道喷涌的瀑布上,更显出这一线金红的明亮。远远看去,仿佛是一颗硕大的火星热得熔化,而沸腾的岩浆正落下巍峨的山崖。

      她曾见过咆哮的巨雷劈碎多节的神木,见过野心的海洋汹涌澎湃,将浪沫喷到阴郁的黑云之上,可她从来没经历过像这样一场从天上掉下火来的壮景*。那瀑布仿佛是在她的脸庞上熊熊燃烧,令她的心也镀上一层金色的火焰。

      在她眼中,月老祠纵然拥享四季的山水美景,却仍无法与别处的奇境媲比,因为那里有的是死一般的安宁,而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空气。于是,随着任务愈渐艰巨,耗费的时间越长,她停留在月老祠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贪恋起别处的风景。

      有时完成任务后,她只是故意地枯坐一处,任由时间的沙漏如灰烬般散入尘土,她为这些必然走向终结的纠缠因缘感到悲伤,又为能感受到悲伤而骄傲,因为悲伤证明她还活着。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有的时间还很多。

      在飞瀑的巨大响声中,她的绣袍在劲风中猎猎翱翔,趁那片金红还未被渐渐浸没的寒紫色夜幕所取代,她尽己所能地把它映在心中的画幅上。

      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一道黑色的闪电忽地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劈断了巨瀑的水流。那瀑布好像对这道攻击颇为畏惧似的,不出片刻,橘红色的光芒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岩间干涸了。

      她猛地扭过头,为属于自己的宁静时刻被打断大为光火,然而转头的一瞬,她瞧见无数漫天飞驰的黑色烟雾正追逐着一个移动的黑点。呲呲作响的雷电环绕在急驰的黑烟周侧,孕育着下一道致命的攻击。

      那被追赶的身影左闪右避,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击落至无间地狱。

      女人注视着逃亡的黑点,转过身打算离开,腰上的铃铛却在这时叮玲玲地催命似的疯狂摇晃起来。

      她扫了眼腰际的青铜铃,捏诀冲了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伐柯伐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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