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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童不晓离恨 ...

  •   第二节

      史玉杏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凛冽的发冷,又听得四周全是陌生的水声,不由得爬起来,她掀开围帐一角,看见外面全是清冷的河水。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年轻的妇人靠近玉杏身边问。
      “史玉杏。”玉杏恍惚的坐下,抱住双膝。
      “家从哪里?”妇人开始剥一种陌生的水果,玉杏之前从来没见过这种果实,橙黄色的果肉在夜色下显得分外滑嫩,几滴果汁顺着被撕开的果皮留下来。
      玉杏不由得开始主动嗅起这种奇异的香味。
      “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在这只船上。”玉杏盯着那只果子。
      “那你的父母呢?”妇人开始用刀子削果肉,她白皙的手上沾满了果汁。
      “我也不记得了……”玉杏只盯着果子。
      妇人笑了笑,她把削下的果肉放在史玉杏主动伸出的手里,然后自己啃起剩下的核来,玉杏慢慢的放进嘴里,果肉在玉杏的口腔里融化成汁液,然后顺着喉咙流下去,玉杏觉得肚子里温暖了起来。
      “除了在船上,我只记得我见过雪地里有好几棵鲜红的树……”玉杏看着妇人。
      “好看吗?”
      “不知道……”玉杏看着妇人的眼睛。她觉得妇人的身上有种她缺少的东西,从而使她忍不住想靠近妇人。
      “所以你不关心这是哪吗,还有船要到哪里去?”妇人拿出一方手帕来,给玉杏擦了小手和小嘴。
      “不关心,这不是你们大人的事吗?我现在只想睡觉。”玉杏微阖双眼,侧倒在船角里。
      妇人看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不由得脱下身上的披风来,盖在玉杏的身上。这个船上大多数人都是流亡的百姓,因京城内奸贼当道,皇城颓败,官府被商贾掌控,从而转而压榨百姓,加重赋税,百姓耕种的收成不足以上缴赋税,便流离南下,寻找生路。
      但妇人看这小姑娘和众人不同,似乎生在富贵之家,又身单影只惹人可怜,便过来一看究竟,谁知她竟然已经忘了身世。
      这时走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面善,他一把把妇人的披风掀起来,拽起玉杏的胳膊就要走,玉杏瞬时疼的惊醒过来,大叫个不停,满口叫妇人“姐姐,姐姐,救我!”
      这样的动静也惊醒了不少在船上浅睡的人,顿时船上开始牢骚不断。
      “嚷什么呀,什么孩子在那叫……”
      “半夜里搞什么嘛。”另一个男人坐起来。
      “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赶路运货呢。”
      “是谁家揍孩子了,小孩子就是贱,打几次就不敢哭了!”一个老婆子嚷道。
      “你是谁”妇人问道。
      “我是她舅舅。”这个男人的脸阴在黑暗的船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表情,他一只胳膊卡在玉杏的胸前,玉杏的双腿一开始还在扑腾,在意识到这只是徒劳之后就放弃了。
      妇人站起来,她突然拿出刚才那个果核来,塞到玉杏手里。
      “给孩子个果核塞手里叫她胡乱玩玩,她就不会闹了。”妇人看着男人。
      男人并没有理睬,他携着玉杏走到了船的最北头,把玉杏扔在船上。
      “我警告你,你不要乱跑。”男人说。
      “我没跑呀,我一醒来就在那边!”玉杏拿着果核,向男人反驳道。
      男人显然对玉杏的大呼小叫很吃惊,他扬起手来对着玉杏就是一巴掌。
      “别叫。”男人狠狠地瞪了玉杏一眼。
      刹那间玉杏的眼里蓄满了泪,她忍不住哭个不停,却默默地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一溜溜的从眼眶里溢出来,冰凉凉的,落到嘴里,玉杏伸出舌头舔了一滴在舌尖上,顿时像含了一颗冰粒一样,冰的舌头疼,她急忙吐出来,看见那颗泪在船板上化成了水……
      原来人的泪是这样的,流出来前是热的,流出来后是冷的。玉杏想。
      玉杏哭了一会子,见没人再来打她,便擦擦脸,悄悄钻开围帐一角,把果核放在月光下仔细打量,果核表面光滑而坚硬,贴近了看还有细细的纹理,像是组成了什么图案,但是总是像蒙着薄雾一样,玉杏拎起衣角来擦拭,却怎么也擦拭不净,那薄雾好像是蒙在果核里面。
      “这果核里怎么像有一团小雾一样?”玉杏把它举到头顶,对着月亮看。
      玉杏突然感觉果核热腾腾的发烫,一失手便掷在了地上。
      她又看向自己的右手心,那里面好像有一根线向着心牵引,拽的她手心生疼,她用左手触了触右手手心,感觉像在触碰一块卵石,冷的没有温度,而她除了痛觉再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了。
      玉杏蹲下把果核捡起来,包在衣袖里取暖。
      虽然手心断断续续的疼了一宿,玉杏仍是睡着了。

      天明之后船里的人们陆续醒了过来,船连夜已经行至中原南部的安梅县,此地以赤砂梅著称,暂且不论各家各户都拥梅而生,连街道上都随处可闻梅花香气,赏梅树风姿。多山地势更是梅开的圣地。
      众人拉开围帐,只见遥远的山头上殷红一片,雪如琉璃,梅似胭脂,安梅县如一只冰笔,在外来客的瞳孔里点上了一笔浓艳的梅红。
      玉杏被男人推醒,她趁男人收拾行装的功夫,又掏出衣袖中的果核来看,那果核里的薄雾好像全部消散了,明晃晃的能映出玉杏的脸庞来。
      照着果核,玉杏发现自己鬓边有一朵赤红色的梅花,她轻轻一碰,试图拂下来,那梅花却丝毫不动,竟像是它自己在玉杏鬓里开出来的一样。
      男人向玉杏走来,玉杏赶紧把果核藏起来。
      他愣了一愣,从未见过面容如此冷艳的女童,他转卖过的孩童算起来也有上百个了,却都是童容稚嫩面色温暖,因为年纪尚小,即便是挨打的时候也不会表现出淡漠和世故来,而眼前的这个女童的面容却美的令人心里发冷。
      眉梢修长,清冷的像是藏了雪一样。
      双眸有光,闪着艳艳的色泽。
      鼻梁稍细,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错觉。
      发辫乖俏,然而垂下来搭在玉杏肩上后又有一种成熟的意味,携着几丝仙气。
      面色透着冰色却散发着强劲的生命力,最引人目光的是玉杏薄薄的单眼皮,看久了觉得那一双眼睛上好像架着一双刀锋,让人不寒而栗。
      好一个祸害面,薄命相!男人低声骂了一声。
      船里的人越来越少,船体也变得轻飘飘的,这时一阵风过来,把船吹得一晃,男人稍不留神就摔在了船板上,他心有余悸的爬起来,看也不看玉杏一眼,牵住玉杏的手就向外走。

      玉杏也并未问男人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清楚地觉得,自己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的,不论是在记忆里的雪地里那十几株红梅旁,或是即将所安居的这个瑰丽的梅县,她都是一样看待的。
      只要自己能站得住,就能活下去。
      她握住衣袖里的果核,随男人上了岸,并没有丝毫恐惧地看着梅县里繁杂喧嚣的商街和人群。
      她头上的梅花也安静的开着。

      男人把她转交给一个年轻的小厮就走掉了,她转而又牵了这个小厮的手。
      不过这个小厮和那个男人不同,他笑眯眯的看着玉杏,牵着玉杏的手也更光滑柔软些。
      玉杏对繁华的街市的一切饶有兴致,也是临近南方元宵节的缘故,梅县的梅花街上搭了很多戏台子,戏子们浓妆盛服,峨眉如山色,腮红似枫叶,有的一身刀枪好不威武,有的裙带松垮云鬓微拢一副妩媚风流之相。
      “这么一个美貌佳人,为何满面愁容?奇极奇极,想来里头必有个缘故……”只见一个稚尾小生唱道。
      “小女子被劫以来,已将三月矣,空江渺渺,恨绪绵绵……”旁边的那个小旦做掩面哭泣状。
      那个小生作聆听状,照例向台下望来,不想撇见了台下人群中被小厮牵着的玉杏,竟不由得一惊。
      这个小孩子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他心想。
      玉杏看着台上的小生,不由得拍手叫好。
      “哥哥好生俊俏,哥哥好生俊俏!”
      小厮却瞬间变了脸色,拉住玉杏的手疾步就走。
      “戏子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夫人最厌弃这些风流戏子!”
      那个小生也转移了视线,继续和小旦唱起戏来。
      这个女孩子面容美的像梅花一样,但又不像是本地人。小生心里想。

      终于走到了一座稍有些气派的府邸面前,牌匾上写着“司马府”三个字。小厮停下来,又开始仔细端详起玉杏来。
      “等会先跟嬷嬷进屋去换身衣服,记好嬷嬷跟你说的话,李嬷嬷最是个人好面善的,你要听她的话。”小厮先是整理了一下玉杏的衣衫。
      “你长得确实寡淡了些,不然我估量着夫人一定会把你许了司马公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玉杏问。
      “我以后还能再找你玩吗?”玉杏看着小厮的眼睛。
      “我叫柳三儿。”小厮嘿嘿的笑了几声。
      “不过你也不会常见我的面,我不是司马公子身边使唤的人嘞。”柳三儿语气轻松的说。
      柳三儿拉着玉杏入了司马府后便把她交给了李嬷嬷。李嬷嬷又引玉杏入一厢房,看样是李嬷嬷的居处,位于司马府的最外厢,因为炭火很足,屋子里很热。
      玉杏不禁脱下外面的袄来,她一低头,发上的梅花掉落到了地上。
      梅花迅速的枯萎了。
      嬷嬷捏起来扔到了花盆里。
      “我好好给你变换套衣服,我们就一起去见过司马家的夫人,她哪……哎”李嬷嬷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玉杏问道。
      李嬷嬷原以为玉杏会明白她的意思了,于是望向玉杏,谁知玉杏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惧色。
      “你愚钝倒是愚钝了些,不过好在是个美人坯子,夫人也不会太亏待你。”
      “她亏待不亏待我,又与我何干呢?”玉杏盯着果盘里的水果,不由得张了张嘴。
      嬷嬷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一愣。
      “愚钝些也好!免得自寻苦恼。”嬷嬷开始给玉杏梳妆。
      嬷嬷在玉杏头顶上盘了两个小发盘,圆墩墩的很可爱,剩下的又分为两簇,分别编了麻花辫,长长的搭在玉杏的后背上,垂到腰际。
      细细的两只小辫子随着玉杏身子动便有了灵气似的跟着摇起来,显得玉杏的身姿更加娇媚,但仔细一看却又单薄了些。
      打扮好后嬷嬷问她:“夫人问你家从哪来,父母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你怎么答啊?”
      “对不起,夫人,我全都不记得了。”玉杏抱了一只黄杨桃,边嗅香味边答。
      “是了,就这么答,这孩子还挺有心眼儿的。”嬷嬷笑道。
      “嬷嬷,我本来就不记得了。”玉杏被嬷嬷牵着,向司马府的侧厢房走去。

      于是在玉杏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了司马洪。
      那时司马洪站在母亲身边,目光里充盈着让玉杏莫名愤怒的桀骜不驯与轻蔑,他高抬下颌低垂着眼角,看着嬷嬷手里牵着的玉杏。
      多年后站在尸横遍野的刑场鼓台前,司马洪也是这样看着玉杏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会勤勤勉勉继续更文的,还请大家支持一下打一下分啊~小女子敬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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