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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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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芜!今儿可以回去了!”那日,沈娘找了舫上的郎中救起了危在旦夕的父亲,同时也告诉我画舫可以负担父亲的药费,却有一点我要签下卖身的契子,从此,世上再无阿毓,只有锦芜。
卖身画舫一晃已经一年有余。眼下刚刚过了年,已是康熙三十二年初春。一年当中,因我年龄小,用舫上的话说,还上不了台面,于是沈娘便择了人传我琴艺,书画。当我第一次开口唱歌时,看着沈娘和乐师惊讶的睁大双眼,我自己也着实的被吓了一跳,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般天赋。于是沈娘便让我放下了其他的技艺,专心的培养我唱曲儿,她说,若我用心,不出两年,必定可以红透整个江淮。
可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诱惑,每日我只是想着可以带回吃食和爹爹的药材便是好的。自那日爹爹呕血昏迷后,身子就大不如前了,病情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之中,不过好在调理的比之前要好很多,神色也便不再那样苍白。
今日练完曲儿,我便急匆匆的赶回家里。手里是沈娘派人给我抓的药材。“爹爹?”有些奇怪的看着靠在床边的父亲,往日这个时侯他必定还在睡的,“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阿毓!来!过来陪爹爹坐坐!”爹爹微笑着对我招招手,看来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好!”放下手中的东西,颇有些兴奋的走到床边,这是不是代表爹爹的身体有好转的趋势。
“阿毓!近来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啊!阿毓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受人欺负?”我不自在的笑笑,因为不敢向爹爹说明自己的情况,所以只能骗他说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下人。
“那就好……”爹爹了然的笑笑。我不敢再看他,怕被发现自己说谎的事实。
“爹你放心!阿毓现在长大了,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傻,让人栽赃嫁祸了!”
“唉……爹看得出来,你还是很在意之前的事情是不是?”爹爹伸手见我有些散乱的头发一点一点捋顺,“孩子,忘记吧!带着这些,你怎么能活的开心呢?”看着父亲细瘦的手指,我垂下眼睑,没有说话。那样的耻辱让我怎样能忘怀?
“唉……,”父亲又叹口气,揽了我过去,“其实这件事情不能怪恒玉兄,他也有他的难处……”
“什么难处?胡乱栽赃,不分青红皂白就是难处?”我猛地攒起火来,本不想跟父亲争论,却还是把持不住内心的火气。
“阿毓!坐下!”爹爹见我站起身,忙拉我,“为父本想把这件事情一并带走的,不过你如此在意,若不说明,恐怕你便会始终带着仇恨,不得安生。”
“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看着父亲踟蹰的神情,心中却隐隐的飘过一丝不安。
“来!毓儿,爹爹知道你想知道你娘亲的事情,爹现在就说与你听吧!”爹爹的声音呢喃如诗,如同小巷中的说书人,带着我进入了那段值得缅怀的岁月……
我的祖父是前朝的一任知府,官职不大,却也生活的优渥富足。祖母贤惠,大伯的出生更是让这个家祥和起来。崇祯17年,前朝皇帝于煤山自缢,明朝实际已经名存实亡,而祖父这样的皇家官员自然也就受到了牵累,于是家道中落,生活也日益贫苦起来。康熙元年,已经四十岁的祖父居然老来得子——那,便是我的爹爹。
爹爹十岁那年祖父过世,年迈的祖母带着病弱的大伯和爹爹辗转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好在爹爹生的聪明伶俐,被扬州首富收为长子伴读,才使这个已经破败不堪的家得以勉强度日。也就是那几年,爹爹结识了我的母亲,当时扬州首富的长女——若兰。
外祖父虽为扬州的富人却也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因为爹爹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显露了才华,便越来越受到外祖父的赏识,于是在爹爹24岁,娘亲19岁那一年,两人终结伉俪,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白发苍苍,但谁也没有想到,康熙二十一年,朱芳旦一案居然导致很多明朝遗臣被牵连其中,祖父、大伯和爹爹也不能幸免,虽然外祖父利用手中财富打通了很多关节,也没有挽救回早已年迈的祖母与体弱多病的大伯。
也正是这一场浩劫,导致了外祖父对爹爹起了一些成见,性烈的母亲因爱爹爹至深,同时腹中也已有我的缘故,终与外祖父起了冲突。康熙二十一年冬天,母亲辛苦的将我送到这个世间,却终因劳累而撒手人寰。外祖父认为这一切都因爹爹使母亲思虑过重而引起,于是再不承认这个女婿。
在被扫地出门前,爹爹没有任何要求,只提出想要带着妻子的灵位与女儿一同离开。因我是女孩,所以外祖父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于是,我同爹爹的流浪生涯便从那时开始了……
“阿毓,爹爹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阿毓不委屈!”我摇摇头,蹲在床边轻轻执起爹爹已经干瘪的手,“爹爹,阿毓一直都不懂事,爹爹不要生阿毓的气,阿毓以后会乖乖的,所以爹爹不要丢下阿毓!”我泪流满面的乞求着,爹爹的脸在眼中益见模糊,遥远的让心中升起阵阵恐慌。
“唉……若当初我不坚持,让你留在你外祖父那里,你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了!”爹爹歉疚的神色更是深深的刺痛了我,也许我们的生活一直贫苦不堪,但爹爹从未给过我任何委屈,过年的新衣裳,十五的元宵灯,这些东西即使买不起,爹爹也会一点点的亲手做给我,在我的眼中,爹爹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爹爹也曾经有过优渥的生活,从那样的日子转眼失去一切,爹爹却还能每日平静而淡然的对待所有事情,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能够一直挺下来?我想,那可能便是他对我的爱。
“爹爹……”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一切来的有些突然,我还有些不能接受。
“当日我们被收留到府中时,恒玉兄便已经着人调查过我们的来历,虽然你的外祖父当初已经极力遮掩了我们的出身,但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怔怔的盯着爹爹迷蒙的神情,再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最近南方一带出现了相当多的反皇帝的组织,因此这边又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清查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也在被清查的名单之列。
“那日恒玉兄找到我,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还有妻儿老小,还有那个家需要他来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显出了浓浓的哀伤,“毓儿,面对一个父亲,一个夫君,我还怎能自私的赖在那里?他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怎好让他们一家不得安生?”
他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怎好让他们一家不得安生?父亲的话久久的回荡在我的耳边,老爷递出银票时的无奈,乔儿悲伤地小脸儿再次浮现在眼前,原来他们并没有欠我们,他们没有将我们交由官府,只是沉默的请求我们离开。
原来,这一切的恨都是我自己的,没有一个人理所应当的需要承担我的恨,这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疼,却闷得心里很不舒服……
“毓儿,你现在可以照顾自己了,爹爹,也就放心了……”
三天后,爹爹含着笑离开了我。
我跪在灵前整整三天三夜,却再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也许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天,也许从那天爹爹愿意跟我提起娘亲时,我便已经知道爹爹再舍不得让娘亲孤单一人。
“阿毓,爹爹之前很是放心不下你,即使知道自己是在拖累你,也不能放你一个人,不过现在你成长了,爹爹,也就放心了!”
爹爹,也就放心了……也就放心了……
爹!阿毓会好好的活着,好好照顾自己,为您,也为生下我的娘亲……
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