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之乱》炎凉闻瞅

9、倒戈地祇号春申

　　七日后，在距离大湖不远的吴越边境，黑甲左衽的越军再次越境，入侵吴国边境附近已经荒芜空旷的村庄。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一营甲兵悉数战死之故，这次进攻吴国的越军由一名大将率领，足有三千之众，更有一名巫师随军出征。
　　吴国方面，驻守边疆的一万大军得到情报后倾巢出动，亦由一名大将率领，身后还有近百名懂得治疗术的光明教信徒从军相助。
　　当吴越两军在一片开阔地上正面相逢时，闻讯来援的李青莲和他所带领的五百民兵也已抵达战场附近，在两里外的树林中藏身。面对如此严峻的情势，李青莲不敢贸然出击，便让众民兵席地歇息，自己则攀上了身边的一株参天大树，远远地眺望已经开战的战场。
　　忽然间，一只黄雀落在了李青莲的肩头，口吐人言：“吴军现在列的军阵就是所谓的兵法吗？”
　　李青莲先是一吓，听出是诸罡烈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答道：“行军列阵之道确是兵法之要，然而兵法包罗万千，绝非只言片语可解。诸道长虽然法力高超，见多识广，但毕竟乃世外之人，自然不知这世俗之学。”
　　“黄雀”点了点头。李青莲又道：“我自幼向往军旅，也读过些兵书，依我看，越军的将领虽然武勇过人，却只是冲锋陷阵的勇将，我们吴军的将领则指挥有方，堪称良将。只是越人灵活迅猛，悍不畏死，还有邪法庇护，因此尽管我们吴军更为整肃，又有外教人救助伤兵，却还是落于下风。”
　　“巫术不是邪法，只是一种偏门的道术而已，虽是小道，亦是正道。”诸罡烈指正了李青莲的认识，又道：“实话与你说，贫道对世俗的兵法很感兴趣，原想要拜师求学，但今日所见，兵法之效用远逊于道术，并无我想象中的那般玄妙。”
　　李青莲不服气地辩道：“吴越相争数百年，彼辈民众凶狠、豢养巫师，我国丁口众多、世出名将，各有凭仗，才能够互有胜负，难分高下。此间吴军大将虽是进退有据的良将，却非能决胜千里的智将、名将，未将兵家之道运用至极，若是武将军复生，统领这一万之众，定能将这些越军和巫师打得落荒而逃！”
　　“武将军是谁？”
　　李青莲昂首答道：“他老人家乃我吴国第一名将，曾领兵南征北讨，战无不胜，官拜上将军，于百年前病故。他生前著有四部兵书，分别言运用阴阳、技巧、权谋、形势之法，微言大义，享誉九州，七国兵家无不对此书推崇备至！”
　　诸罡烈心头一动，问道：“此君的大名可是唤作武胥？”
　　“正是！”李青莲饱含崇敬地答道。他完全没有把一位去世百年的名将与一名区区九品神阶的河伯联系到一起。
　　战场外，诸罡烈打定主意回去后要向河伯武胥学习人界兵法，完成天蓬元帅交代的任务，战场中，眼见越军虽然占尽上风却一直无法取得重大突破的越国巫师，终于全力发威。
　　只见那巫师将上衣扯开，拿出特制颜料在自己的胸膛上书写道文、描绘图画，待符文已成，便双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同时用古老的方言发出虔诚的祷告。双手各捶胸九次后，那巫师仰天大喝一声，一口鲜血从嘴角流下，流经他的胸口，将那神秘的符文染红。浸血的符文，在巫师紧随而来的絮絮低语中，渐渐发出慑人的光芒，巫术的力量开始向越军蔓延。
　　“损耗自己的寿命和功力，强求兵戈之胜，虽是积极进取、按‘道’行事的正统道术，却背离了修道者清静无为、远祸慎行的本心，无怪会逐渐式微，趋于消亡。想来除了受国家供养，巫师们很难自己持续修行下去。”诸罡烈慨叹道。
　　李青莲出兵之前，便知道诸罡烈对这场战事的态度，此时明知不可为，还是忍不住向他求援：“诸道长当真不能以仙法帮助吴军取胜吗？”
　　“黄雀”摇了摇头：“我之前便说过，兵戈之事乃人间仅次于王朝更迭的大事，与天地之气运、帝王之命理息息相关，修道之人擅自插手，一来有违天道、触犯天条，二来沾染因果、于己有误。巫师则不同，此职古已有之，与天庭中掌管兵革之事的勾陈上宫天皇大帝有莫大的干系，疑似勾陈大帝在人间的传承，故而可以干涉兵事而不被天庭惩处，但为巫师者为国祈福改运，自身损耗巨大，往往衰老极快，极易死于非命。不信你瞧那越国巫师，他原先只是用巫术帮越军增加胜利的气运，负担并不严重，如今改为帮越军增长力量、忘却伤痛，使越军倍加善战，他自己却变得步履蹒跚、衰弱无力！这巫术恐怕会损耗这位人仙高阶境界的大巫五十年的寿数！更何况，你别忘了咱们的大计，你今日来此就是要战败的！”
　　李青莲脸色一黯，喃喃自语：“非败不可吗？”
　　诸罡烈坚定地说道：“非败不可！若非如此，不可使香海岛的百姓怀疑‘太阴娘娘’的神力；若非如此，你带头大闹神庙，质疑霓裳仙子的行为便无理可依；若非如此，不足以逼迫霓裳仙子用那堕落天使留下的信物召唤他现身；若非如此，咱们引诱那堕落天使入彀中伏、束手待毙的计划便会有很大可能因为不慎而胎死腹中！”
　　李青莲叹道：“既如此，等会我带领乡人上阵增援，直至败退，期间还请道长暗中照拂一二，勿使我乡人死伤过多，他们毕竟不是应该战死疆场的军士啊！”
　　“黄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眼瞧在越军的猛攻之下，吴国将领已约束不住部队，吴国军阵即将溃散，李青莲再不犹豫，从树上一跃而下，带领着心怀保家卫国之念的乡勇民兵，向越军后方的伤兵聚集处杀去。越军的后方没有光明教信徒为他们疗伤，这些重伤兵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战力，或许能被李青莲所部民兵乘虚而败。
　　当李青莲率领的五百民兵出现在越军伤兵的视野中时，越军的三百重伤兵已与携胜进击的越国大军脱节，但是剽悍非常的越人没有惊慌，而是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重新举起了手中的战刀。
　　李青莲是冲在最前线的，他没等乡人与这些伤兵接战，便迫不及待地掏出一张青绢符篆，用霓裳仙子寄存在他掌心的神力，激发了它。
　　这张符篆是诸罡烈、霓裳、李青莲三人商议后，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作用是引动月光照射在方圆一里的地域上，使月光所照之处寒冷如冰霜，地表一切生灵皆会躯体生寒，行动迟缓。相比于身体康健、血气旺盛的乡勇民兵，已经流血甚多、虚弱无比的越军重伤兵，显然更耐受不住寒冷，受道术负面影响更为显著。
　　不比上次李青莲使用的那张带有攻击性的青绢符篆，这张符篆所载的道术，看似给乡勇民兵带来很大帮助，却无法立即扭转战局，反而给了前线越军回援的时间。但这正是诸罡烈等人需要的效果。
　　李青莲只斩杀了三名重伤兵，前线的越军大将便派遣三百精锐甲兵调头回援。一见援军赶来，李青莲毫不恋战，当即决断，大喝道：“敌寇凶猛，这所谓的神术根本不足以助我等击溃敌人、保家卫国！我等斩杀敌兵上百，已尽了国民本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随我暂且撤退，回去找那招摇撞骗的女冠算账！”
　　李青莲赶在回援越军的刀锋加身前，便带着乡勇民兵从与越军伤兵的混战中抽身。越军伤兵本便重伤在身，能够奋起反抗，皆因求生之欲，李青莲等既退，他们也无心追赶，如此一来，却是让李青莲等逃得安心。
　　回援的越军精锐瞅着逃远了的民兵，不住地破口大骂，却浑然未觉李青莲心中此战最大的倚仗——一只黄雀仍在自己的头顶盘旋。
　　诸罡烈受李青莲之托为众民兵殿后，本来早该离去，却因为一点意外，主动留了下来——他发现除了那名人仙高阶的大巫，仍有道门中人在襄助越军！此人用道术激发了越军重伤兵的武勇，让他们狂热无比地挥刀反抗，而这种道术正是上一次吴越交战时出现过的，那带有鬼气的正派道术！
　　诸罡烈当时怀疑是某位地祇暗中帮助越军，为此还询问过扬州城隍王寿梦。王寿梦给出了确切的答复——任何受酆都管辖的正统地祇都不会干涉人间战事，因为此举罪犯天条！
　　虽然诸罡烈判断失误，却使得他对这个疑似地祇阴神的修道士更加感兴趣了。从此人能及时给越军重伤兵施加道术这点来看，他应该就在战场附近，可是诸罡烈用道术遍寻方圆十里之地，却无法捕捉到此人的半点踪迹！
　　诸罡烈猜测，此人能做到这一点多半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法力高强，远远胜过自己，因而自己感知不到他的所在，要么是他极为擅长隐匿，这才瞒过了自己的搜寻。此人施术带有鬼气，很可能是鬼魂之体，鬼魂修道艰难万分，因此他推测此人的修为不会远胜自己。基于这个判断，诸罡烈决定留下来，找出这个精通藏身术之人。
　　这一次的吴越大战以越军的大获全胜而告终。越军以战死一千、重伤一千以及五大国师之一“熊”的吐血昏厥为代价，歼灭六千吴军与十名光明教修士，在吴国境内狠狠地抢掠了一番，得钱、粮、兵、甲无数，更虏获三千吴人为奴。越军一直打到了大湖之畔，但因没有舟楫，只能远眺湖中人口稠密的香海岛，失意而还。
　　诸罡烈所化之黄雀，始终跟着越军进退，直至越军回到越国境内。减员三分之二的越军停在距离边境最近的城池休整，而越军大将则领着亲兵，护送修为损伤巨大的国师熊返回国都，面见越王。诸罡烈考虑再三，觉得跟着国师熊更有可能查清那人的真面目，又算到香海岛上的伏击计划还要三五日才能顺利实施，便跟随国师熊，踏上前往越国王都会稽郡的道路。
　　为了防止被国师熊窥破行藏，诸罡烈不断变化着，时而化作飞鸟，时而变成甲虫，一边感知身边的超凡气息，一边观察越国的风土人情。诸罡烈没有想到，与人烟繁盛的吴国面积相当的越国，人口竟十分稀少，甚至不足吴国之半。在诸罡烈看来，越国此战虽然获胜，但对比其战损与人口实力，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再整军入侵吴国了。
　　诸罡烈没有到达会稽郡，因为在国师熊启程回朝的当天晚上，他便见到了这位自己苦寻未见之人。
　　子夜，国师熊将服侍自己的甲兵从帐篷中赶走，又吹熄帐中烛火，但他却没有入眠，而是盘膝坐在五尺见方的毛毡上，闭目养神。帐篷之内未被毛毡覆盖的草丛中，诸罡烈变作的螳螂，忽然间感知到一股鬼气在国师熊面前慢慢汇聚。
　　那鬼气最终塑成了人形，外貌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好一副富贵博学的模样。他张口对国师熊说道：“其实，你并不需要施展那狂战术，这仗也打得赢。”
　　国师熊睁开眼，叹息道：“哎——我还嫌自己自私太甚，用得晚了！如果我为了保全自己，不肯施展狂战术，我军就算会赢也只会是惨胜，莫说掳掠吴国人丁入越，恐怕连夺取吴人财富的气力都不会有了！”
　　叹罢，国师熊挣扎着起身，向那鬼气化形下拜道：“师兄，这次仍要多谢你的相助。”
　　那鬼魂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只是想向王寿梦复仇罢了。若不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构陷于我，害我被酆都褫夺苏郡城隍之职，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我又岂会助你图谋故国！”
　　国师熊嘿笑道：“你我皆是楚人，同窗求道学巫，只为出人头地，才分道扬镳奔赴吴、越。楚国才是你我的故国啊！”
　　那鬼魂轻哼道：“你受五代越王供奉，在越国享国师之荣，若非真正认同了越国，你会肯损耗五十年阳寿，助越军得胜？我亦如此。我携巫术入吴求仕之时，吴国已废弃了巫师之职，但大王怜我才华，拜我为牧民之官，我遂弃道从政，那时起我便是吴人了。”
　　国师熊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在被吴王拜为相邦，赐封号‘春申’，成为吴国的君侯后，才逐渐成为吴人的。”
　　春申君与国师熊在漆黑的帐篷中叙起旧事，“螳螂”诸罡烈的思绪却回到了吴国的王都苏郡，想起了城中那暗淡无光的苏郡城隍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