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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祭奠 ...

  •   赵逖在把楚云臣召进宫之前,曾做过调查。他是天生的喜好龙阳,从小就不和女孩子亲近,这些事,他家里人,他母亲,他弟弟,都是清楚的。太后未去世之前,病的很严重了,还挂念着赵逖的亲事,想他即使不近女色,如果能狠狠努力一下,留个孩子也是好的,赵逖表面应着,实际依然未能如他母亲的愿。
      又过了几年,孝期满了,天下安定了,赵逖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想给自己找个陪伴,他还是不想违心的娶一个正经的皇后娘娘,但想要找一个男子,属实不好找。官宦之家的儿郎他不好下手——他不想在满朝文武中给自己找一个岳丈。小门小户的他看不上,他觉得自己是皇帝,是要注意门当户对的。赵逖甚至差了几个太监去探听消息,想要找一个合适又可心的。他小时候喜欢镇子里的一个小孩,那家人是从关内流亡过去的,在当地做了账房先生,是当地少有的会教孩子读书写字的人家,赵逖就觉得他很好。后来他长大了,眼界开阔了,就喜欢上老族长家里的小儿子,那个少年有个南方来的教书先生,学的文绉绉的,和光膀子喝酒吃肉整日大呼小叫的别人都不一样,他也觉得人家很好。
      他就喜欢长得好看又能识文断字的。
      几个太监四处打探,把画像呈在案前,赵逖都不满意。不想他打探男子的消息传到前朝,几个不怕死的又来觐见,上书请求皇帝为国祚着想,早日回归正途开枝散叶,每日一奏,风雨无阻。
      皇帝心情更差了。
      终于有一日,一个勇气齐天的太监向皇帝进言,称恩泽侯长得不错,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也是个有见识懂诗书的。
      这太监就是担心无法交差被处罚,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赵逖竟然上了心,回想起曾经见过楚云臣的场合,好像确实是个不错的。如果林大人知道赵逖找上楚云臣竟是因为这么一个太监的胆大妄为,怕是会直接将这太监杖毙。
      后来赵逖借某次朝见的机会,远远地看了楚云泽一次,楚云泽规行矩步,乖顺端庄,他心里更觉得满意,才借着围猎回京的由头,去了恩泽侯府,将这个千挑万选的“爱妃”弄进了宫。对这个决定,赵逖起初是满意的。一来楚云臣与朝中所有人都无牵连,做不出左右朝政的事,二来楚云臣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作为皇帝,他处置其他人需要正当的理由,唯独对楚云臣兄妹这两个前朝遗孤,他是当朝皇帝,就是最正当的理由。
      所以在对待楚云臣这件事上,赵逖总有些任意妄为。楚云臣表现得乖巧懂事,他想宠就宠了,想哄就哄了,如果有一日楚云臣触及他的底线,自然也是想杀就杀了。
      楚云臣是清楚这一点的。他听人说过,那时投降,赵逖就没想放过他,是林家人站出来,说这是故人之子,林从善情愿不要加官进爵,也要求皇帝饶了他们兄妹俩。皇帝放过了他,但杀心始终没有消退,在他心里,楚云臣是介于仇人与常人之间的人,一步踏错就是仇人,就可以杀。楚云臣猛然觉得,自己的一辈子是不是都会像今夜一样,漫长而不受控制,所有的悲戚都要被隐藏,所有快感都要被放大,要对着侵犯自己的人笑,即使是哭,也只能代表着更深的臣服。
      赵逖伸手扶住楚云臣的腰,楚云臣回过神来,明明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却各怀着异样的心思。楚云臣面上依然是乖巧的,他主动靠了上去,皮肤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有些颤抖的寻找暖和的地方。
      赵逖将楚云臣压在了身下,他按住那微凉的身体,语气有些冰冷:“冷吗。”
      楚云臣感官变得迟钝,却还是第一时间答了话:“冷,陛下……快些。”,他平复着呼吸,用迷离的眼神看着皇帝,才发现今夜赵逖有些不一样,突如其来的冷漠让他心惊不已。
      然而赵逖不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他,不是愤怒,也不是不耐烦,他眸色深沉,带着审视的味道。他知道楚云臣今夜有些触景生情,但触景生情的不止是楚云臣,也许是中秋的佳酿催化了情绪,赵逖此时看着楚云臣带着些许慌乱的神色,也想到了一些往事。
      他小时候,大概八九岁,和楚云臣跌落云端的时候一般大。那一年雪灾,他父亲去世,母亲重伤,是老族长带人把他从雪地里刨出来,庇护了年幼的他和弟弟,还给他俩取了新的名字。十几岁的时候赵逖已经是部族里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他勤快踏实,力气很大,带着部族兵打了好几次胜仗,将北面的敌人打得落荒而逃。老族长动了心思,想把女儿嫁给他,他那时混蛋的很,也硬气的很,当场就和老族长说,不要他的女儿,想娶他的儿子。一番话把老族长气的吹胡子瞪眼,在给他开的庆功宴上扒了他的衣服打了好几棍,又罚他去喂马。后来老族长、老族长那个差点嫁给他的女儿,老族长那个文绉绉的儿子,都死在了一道圣旨下。
      赵逖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不只是后悔让楚云臣进宫,还后悔让他活了下来。有了肌肤之亲的两个人,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忘记床笫之间的那点温度,在温柔乡里以为所有恩怨也能冰消雪融,却不知晨起之后带着清明的目光回头看,重重帘帐之中卧着的,不是美人,只是枯骨。
      楚云臣感受到赵逖情绪的变化,即使楚云臣生来就在帝王家,他也从来不知道怎么应对一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所以只能尽量乖巧的看着赵逖,静静地等他先开口。
      “想出宫吗?”赵逖用粗糙的手指描摹他的眉眼,他手上茧子太厚,养尊处优了几年也没消除下去。
      楚云臣没有流露出半点黯然,依然乖巧的答话:“全凭陛下定夺。”
      赵逖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他低头贴近楚云臣的耳朵,面无表情一字一顿的说:“朕不准。”说完便起了身,慢慢的系上衣带。
      楚云臣还维持着姿势躺在床上,他顾不上起身,顾不上难受,只顾得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窗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有火光影影绰绰的透过窗纱照进来,巡逻守卫发现了本应被封闭的宫殿洞开的大门,然后居然发现屋子里还有人。
      赵逖捡起一旁白色的斗篷盖住楚云臣的身体,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就听到外面一阵铁甲武器相互碰撞并着请罪的声音。
      楚云臣无暇去想,他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什么中秋佳节,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恩怨情仇,去他的吧,他都不想理会了。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上午。
      中秋佳节,宫中也轮休了五日,此时除了掌管饮食和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以外,几乎见不到人,平日里热闹非凡的暖香阁也安静下来。
      赵逖那边再没什么反应,楚云臣起晚了,径自去小厨房吃了几块糕点。昨天后半夜又起了风,院子里有些落叶,有宫人在打扫,也是安安静静的。
      糕点甜而不腻,是御膳房专门做出来的,暖香阁里常备着糕点小吃,他起晚的时候,总要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楚云臣咽一口茶水漱口,他当然看得出来也记在心里,赵逖一点都不喜欢吃甜的,他的口味偏重,这些花花绿绿的点心端在桌上只是看个样子,撤了桌就赏给下人。可是赵逖看他爱吃,就偶尔尝一口夸一句,御膳房就开始每天变着花样做点心讨皇帝欢心,却是大部分都送到了暖香阁。
      “臣昨日……”楚云臣思忖着中午要去觐见皇帝请罪,嘟囔着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在窗前的树下转圈。他想着昨晚确是他僭越了,他就算摸不准皇帝的脾气,也该记住那是皇帝,他们总是有一些踌躇满志一些明察秋毫,还有一些像患了疯病的一样的多疑和控制欲,自己的父亲是这样,赵逖是这样,甚至,楚云臣缩着脖子偷偷的想:“如果那时候周人突然退兵了,现在我也会是这样。”
      他不记得当那三日皇帝是什么感觉,却记得献上降书的时候赵逖骑着一匹黑马,还记得城门外泥土的味道。“楚家太庙被拆了烧了,火堆里也有我的名字,若是后世王朝编写史书,不知会给我一个哀宗还是后主的称号。”
      这种想法无疑是危险的,楚云臣摸摸树干上粗糙的纹理,继续编造等一下觐见的理由。
      午间楚云臣叫人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用毛巾沾着水在额头上贴了几下,就叫人带着食盒去请见,没想到扑了个空,当值小太监见是他,便猫着腰一脸堆笑解释:“皇上去了林丞相府上赴秋日宴,不在宫中。”
      林家的宴饮不甚奢华却精致讲究,赵逖吃的满意,回宫路上又拐去了将军府。
      大将军韦方少与众臣来往,即使是中秋佳节,安国公韦将军也不曾改变习惯。赵逖令众人退下,信步进了后院。
      将军府由前朝二皇子府改建而成,前朝皇子争储,大皇子楚云扬是皇后所出,二皇子楚云远是淑贵妃所出,三皇子楚云勤生母只是嫔位。除了这三个皇子外,还有四皇子楚云回,五皇子楚云飞,和六皇子楚云泽。大臣们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大皇子、二皇子均已弱冠,三皇子还只是黄口小儿,与他的二哥相差足足十一岁,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年纪更小,诸事不懂,六皇子甚至连母妃都没有,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皇帝只在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
      这位二皇子的府邸几乎占据了京城东永安坊的大部分,即使改建之时遵从新帝厉行节俭的要求,将一部分庭院分割,现存的也是临安城内除皇宫外最大的宅邸,即使是有着数代积累又得新帝赏赐的林府,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韦方今年三十有七,本是山西道太原府人氏,曾经以种田为生,前朝景桓帝景元三年,浙江道有土匪反叛,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半月间便发展壮大,占领了浙江道大片土地,自称太平军。景桓帝楚裕年急于派兵镇压,却苦于南方已经无兵可派,便听从了二皇子的建议,从山西道征调农户,编入临时军籍前去剿匪。可是当韦方与一群同乡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浙江道之时,却才现这伙土匪早已经内讧解散。朝廷认为危机已解,又认为这些临时士兵,未上战场,理应没有军饷,将本应分发的粮饷克扣殆尽。加之领军都督急于回京请功,竟下令让这些兵士原地解散。
      说来也是罪过,又一月,这些人返回家乡,得知北方鲜卑族南下劫掠,太原府守备军官望风而逃,能打仗的男丁都被征调去浙江道剿早已溃散的匪,留下一府老弱妇孺惨遭屠戮。
      三月后,已经集结数万起义军的韦方与赵逖结识,几战之后,韦方率军归顺乌图部族,又七月,乌图部族更名为周,韦方也成为了赵逖手下的一员猛将,次年四月,周军于襄阳大破朝廷军队,韦方亲自出战,将二皇子斩于马下。
      如今二皇子人走茶凉,曾经因为二皇子乱出主意而家破人亡的农户,摇身一变成为了这座大宅新的主人,就连街头的说书人,颂扬安国公赫赫战功的时候,也总要唏嘘几次。
      韦方年年中秋会摆祭坛悼念亡妻田氏与一对夭折的儿女,赵逖行至将军府后院,正看见他抱剑坐在灵位前,旁边倒了两个空酒坛。韦将军与亡妻感情甚笃,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赵逖没去惊扰,他拎起一坛酒,在堂前的石阶上坐下,默默看着当朝大将军像个管家一样,汇报起田庄的收成,又像个教书先生,嘱咐孩子要认字读书,最后又像个老妈子,说天冷了记得给孩子添衣服,不要心疼钱,他当兵去了,有钱拿。这是他离家时与田氏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记得。
      承平六载,富贵人家恢复了笙歌宴饮,鼓乐升平,普通人家也在新土地上播种收获,年复一年。街道上奔跑打闹的孩子都是四五岁的模样,等他们都长大,曾经让父辈们遍身血污的那些经历,终究会变成史书上的一个年号,一段本纪,一场列传。当皇帝第六年,赵逖惊讶于百姓安居乐业的能力,也惊讶于世人的忘性,似乎每一个孩子的新生,都代表着一段记忆的结束。揭开封泥,赵逖一口气饮下半坛,又将剩下的半坛倒在地上,完成了一次简陋的祭奠。
      亥时过半,赵逖方才带着一身酒气返回勤政殿,他喝的不算多,但到底是醉了几分。
      楚云臣接到内侍通传时已经睡下,他忐忑不安一整日,午间又受了凉,终于在傍晚时分发了热,假戏变成了真病。他白天等到戌时过半,小太监回报说陛下仍未回宫,便料想赵逖今日不会传召,没想到深更半夜睡得正好,得到了觐见的机会。
      楚云臣随内侍匆匆行至勤政殿,在殿外磕头参拜,等了一会,勤政殿的小太监又出来传话,楚云臣才进入殿中。
      赵逖摸着他发热的额头又心软起来,传了太医一通折腾,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全天下忘性最大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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