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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命百岁 ...

  •   楚云臣进宫已经一月有余,但他再没见过赵逖。王朝初定,休养生息的政令一个接一个,现今正是看见成效的时候,赵逖回宫后每日里忙的无心他顾,楚云臣对进宫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有着极大的不安,盼望着他是忘了自己这个人才好。
      终究是无法安心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像那日那般不成样的宴席一定还会有,新的皇族成员会在他面前不断出现,林家的小子会继续做皇帝面前的红人。所有人都在看他的反应,他应该恨,他也不应该恨,他应该去报复,他也不应该去报复。就像是一条狗,不管它的性格有多温顺,尾巴摇的多勤快,遇到它的人还是觉得这是一条咬人的狗,于是树枝和石块落在它的身上,栖身之处被一把火烧毁,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奋起一击,那之后所有人都会说,你看,真是一条咬人的狗。于是,它被打死,尸骨无存。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楚云臣住进了位于宫中一角的暖香阁,隔着一道不算高的围墙,他能看到他幼年时居住的地方。新皇族人丁单薄,太后病逝,宁安王在宫外建有府宅,唯一住在宫内的皇帝无意纳妃,宫中大部分地方都空着,围墙的那一边已经杂草丛生,看不清本来面貌。
      又是扔过来的一根骨头,楚云臣在金黄到有些发红的夕阳余晖中想着。
      他其实并不想过去看看。
      霍云漾一月前被封德庆长公主,赵逖认了她做义妹,在皇城里另赐了宅子,又赏了大量的金银和一块封地,并着可以自由出入宫闱的圣旨。
      那一日霍云漾在他身边哭了好久,楚云臣不知道怎么向妹妹解释他要入宫这件事,只能拉住她的手,用力的攥着,攥到指尖发白。明明已经没有了力气,却仿佛要把自己的骨血融入对方的身体,“你要好好的,你是女孩子,你应该嫁一个好人……若是以后有机会,哥哥送你离开,你要照顾好自己……”楚云臣哑着嗓子不停的说,眼泪早就流了满脸。
      这一日霍云漾早早进了宫,陪着楚云臣说话解闷。楚云臣本就不喜与人交谈,如今更是经常整天一言不发的坐着,霍云漾心中难过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尽力的哄他开心,从宫外带一些书给他。她不敢问哥哥在宫里怎样了,这皇宫留给他们兄妹两个的,都是些不好的记忆。楚云臣也不会和她说这些,虽然两人还是相依为命,可有些事情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那夜楚云臣上了宫里来接人的马车,车帘落下的时候忽然问她“你怕死吗”,霍云漾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浓浓的绝望,还未来得及说话,马车就动了,马夫的鞭子打在马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是也被打了一鞭子,她就像疯了一样的追着马车跑:“我怕!我怕,你不要,不要……”
      已经进了八月,午后的天气依然炎热,霍云漾满头大汗的从小厨房里钻出来,手中端了两碗面,汤水很清亮,漂着几根菜叶一些葱花。
      楚云臣起身接过托盘,转身放在一旁,他在桌边坐下看着这两碗面,其实不是很想吃。霍云漾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对厨艺的理解只是把食物煮熟,今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要亲自下厨煮面,煮一碗面的工夫,弄得小厨房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一个多月来,赵逖再没有见过他,但他男宠的身份已然传遍了朝野,外面怎么议论他他听不到,后宫里倒是安静异常,他没听见过有人嚼舌根,也没受到什么打扰,也许在后宫众人眼里这才是正常。宫中的宫女太监过半数都是前朝遗留,前朝男风最盛,最荒唐的年代里宫中男宠多达数十位,皇帝不得不专门开辟一处宫殿安置这些人。楚云臣小时候偶然看见过那个常年大门紧闭的宫殿开启,那时只觉得里面的人也没什么新奇,却没想到原来有一天这些“没什么新奇”也会用在自己身上。
      死是什么,楚云臣每一天都在想,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吧,可能砍头的话疼痛会持续一会儿,听说有的人只有一个头还能眨眼,那么头掉在地上却还没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想他的一生,想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还是只有巨大的疼痛所以什么都想不了。服毒而死的人会痛苦的打滚和呕吐,绞死的人会扭动挣扎,还有各种各样的死亡,他见到过。也许有人躺在床上睡着睡着就死了,没有知觉自然就没有痛苦,没有痛苦也就没什么可怕,可是万一他还有准备起床后去做的事情呢?他自己会不会遗憾,有没有生者为他遗憾?
      这世上有很多无法逆转的事,生死便是其中之一。
      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随时都要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站在湖边,爬上假山,吃一碗莲子羹,甚至是说一句话,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有一段时间他怕的不敢出门,终日躲在房间里,照顾他的大宫女变着花样劝他安慰他,然后,那个宫女死了。
      恐惧终于深入内心,他不会再表现出来了。
      于是他开始笑,即使在落难的日子里,他也是最听话最乖顺的孩子。
      “我从小就怕死,”楚云臣自嘲的想,“我永远是一个怯懦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霍云漾,霍云漾大多数时候比他要表现的更加勇敢,她从来不怕被人看见,也不怕被人议论,有人议论她,她就骂回去,有人欺负她,她就打回去,有时楚云臣甚至需要在妹妹的眼神中获取勇气。
      他不想死,从他知道什么是死亡开始就不想面对死亡,他希望死亡永远不会到来,可是现在似乎离死亡又近了一步,自古以来宫中的男宠都没有好下场。
      是的,楚云臣对自己现如今的身份认知十分清晰,在生死面前,即使再大的屈辱都没什么不能接受。
      或许该求求皇帝给他一个痛快。
      可他连这个都不敢。屈辱让他害怕,他怕皇帝会折磨自己,但他更怕死亡在靠近的感觉。如果有人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你明日午时就要死,他不知道这会是一种解脱还是更大的痛苦。
      本来死亡只要一瞬间,有人却将它延长到了一整天。
      于是他的死亡,或许会延续一生。
      那两碗长寿面最终还是被吃掉了,女孩子永远记得这些美好的事情,楚云臣和霍云漾互相说了“长命百岁”,相顾无言的吃完了面,味道没那么糟。
      傍晚时分,赵逖想起了他的美人。
      日复一日繁杂的政务让他烦躁,终于闲下来,他急于找点事情发泄心中的火气。
      二十八岁,他已经是开国之君,稳坐江山。
      他来自北方草原一个遥远又古老的氏族,他们世代向中原的皇帝进贡并以此获得庇佑,最初氏族并不以“周”为名,而是称作“乌图”,草原上的民族逐水草而迁徙,他不会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怎样坐稳马背。直到十数年前,赋税日益严苛,所有人勒紧腰带刮了草皮卖了牛羊都无法凑齐朝廷要求的银钱,他部族中的老族长实在无法凑齐贡品数目,被一道圣旨诛了全族。
      老族长于他有恩,若不是老族长,赵逖早该死在了一场雪灾中,老族长养大了他。于是,一切都理所应当,官逼民反,他甚至没去想一个堂皇的借口,仅仅是“杀死昏君报仇雪恨”这一个口号就足以号令天下人,大家和皇帝都有仇,穷人为了一口饭,也有林氏这样的大家族为了一条生路,总之,他成功的在各路反军中杀出血路,在韦方这样的百战百胜的大将的帮助下,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杀了昏君,报了仇,还当了新皇帝。
      一路上血腥看的太多,心中最初的那点仇恨似乎就变得不重要。诛杀皇族的那一天,他坐在上位,刑台上跪了几排的人,一些士兵被调来充当刽子手,他们每个人眼里都透露着兴奋,那是一种彻底的以下犯上的快感,血流成河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累。楚云臣在血泊中接受了封侯,赵逖本以为他会哭闹,然后局面一发而不可收,他就能不耐烦的用以下犯上的理由将其下旨格杀。可是没有,楚云臣没看一眼自己的亲族,他流畅的背诵礼官教授的祝词,然后接过圣旨,平静的退下,衣袍上甚至还沾着鲜血。
      赵逖觉得心里发凉,他看着楚云臣毫无表情的小脸,想起了好多人告诫他的话,放虎归山,必留后患。他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但皇榜已经张贴出去,封侯的敕令诏知天下,反复无常不是好皇帝应该有的品质。
      后来有四五年的时间,赵逖忙的只恨不多长几只手,林从善作为丞相是极其尽责的,但依然有大量的事要他亲自处理,他有时在想为什么要当皇帝,杀了昏君就走,回到草原里继续过信马由缰的日子多好,他的人生大半是在马背上度过的,如今坐在龙椅上,他觉得骨头缝都长在了一起。
      围猎是他定下的规矩,纵使有言官上书反对,他也没有理会,只有射出弓箭的时候他才觉自己还是草原上的英雄。
      他无意欺辱谁,砍头本身就是一种有效的办法,但他是皇帝,他想要恶劣一次,没人拦得住他,赵逖无耻的想。他几年间一直从属下口中得知楚云臣的情况,他们会一个个的排查楚云臣兄妹两个接触过的人,时刻准备着用一些方法阻止他做一些事,多疑是皇帝的通病,何况那个孩子太不一样。
      赵逖手下的大太监马德全带着旨意到了暖香阁的时候,霍云漾还拉着楚云臣说个不停,楚云臣偶尔会温柔的笑一笑,然后帮她整一整被晚风吹动的长发。
      马德全站在堂前尚未开口,楚云臣便看向妹妹,揉揉她的头说:“过几天也给我带本你说的书来,这宫里还是那么无聊,你先回去,早点睡,别再乱跑了。”
      霍云漾看着哥哥,其实她想说“我不怕死,我们不听狗皇帝的话,我陪你一起死”,但她终究还是把话咽下了,她能想到的楚云臣一定也想过,想过无数遍。
      然而活着,才是最好的。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当年楚云臣封侯,皇帝还能多饶她一条命,这哪里是多饶了一条命,这是多放了一个风筝,她和楚云臣互为丝线拉住对方,谁也无法独死,谁也不能独活。
      霍云漾挤出笑来:“我先走了,下次一定给你带。”
      很快有宫女太监过来帮楚云臣清洗准备,楚云臣由着她们去,有事做时间就过得很快,勤政殿的门又出现在眼前。
      他走进去的时候赵逖还在看奏折,灯还没点起来,屋子里有些发暗,落日柔软的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有微尘在光中飞舞。他踩着地上的光点一步步走过去,在七步远的地方停下跪拜:“臣楚云臣参见皇上。”
      赵逖从奏折中抬起头:“想通了?那天看你都要哭出来了,现在倒是乖巧。”
      楚云臣保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直,不用思考应对,他几乎直接就能回答:“陛下能让微臣侍奉左右是微臣之幸,当日冒犯天威实属不敬,望陛下恕罪。”
      赵逖闻言轻笑:“朕怎么问你这种问题,早该知道这官话你是从小听到现在,多假的话都能说的出口。”
      “陛下恕罪,臣……”楚云臣慌忙开口,却不知如何说下去,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事实已成,不乖乖的听话又能怎么办?
      “算了,起来吧。”赵逖挥挥手,“朕知道你不服,但你又反抗不了朕的旨意,就当你是诚心的。”
      楚云臣松口气,不再说话,顺从的起身。
      小太监传了灯火,地上的光点消失不见,楚云臣退了两步,站在书架的阴影边。
      赵逖终于看完手上的折子,批了红,伸手揉了揉肩膀,像忽然发现他似的招了招手:“过来,给朕按按肩。”
      楚云臣不敢迟疑,小步走上前去,绕到赵逖身后,不大的手掌按上了宽厚的脊背,手心传来结实的触感。楚云臣按一月以来有老太监教导过的那样找到肩上的穴位轻轻地按压,他小心的试探着力度,观察着赵逖的反应,皇帝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楚云臣心里略微安定了一些。
      两相无言,赵逖又看了几本奏折,楚云臣不敢把目光放到字上去,只能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余光却一直瞄着桌上还没看的奏折,随着奏折数量迅速减少,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赵逖终于放下最后一本,伸手将楚云臣拉到身前,一手揽住他的腰身,另一手捏捏他细嫩的脸颊,看见他胆怯的看过来,顿时觉得心情大好,便笑着问道:“用膳了吗?”
      楚云臣努力放松身体随着赵逖的力道轻轻靠着他:“用过了。”
      赵逖拍拍他的脸:“朕还没用膳呢。”
      赵逖吃东西很快,并且很能够自力更生,楚云臣在旁边实在没什么可以伺候的,坐下以后,赵逖递过来一盘晶莹剔透的红果子,“吃这个吧。”
      楚云臣谢了赏,接过盘子,拿起一颗果子刚要放进嘴里,就听得赵逖问道:“天色不晚,你的饭吃的那么早?”
      楚云臣捏着果子,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思考了一番,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是云漾进宫里来,便和她一起吃过了。”
      “吃的什么。”赵逖随口问道。
      楚云臣低下头:“云漾做的面。”
      “这丫头还会做饭?”赵逖问道:“你们南方人不是不喜面食吗?”
      楚云臣垂眸看向手里的果子,红彤彤的一颗甚是可爱:“是云漾做的寿面。”
      “哦?”赵逖转头看他:“谁的寿面?你的她的……对了,你们是双生子,自然你的就是她的。”
      楚云臣答道:“是。”
      “过生日当然得有寿礼,明天让德全带你去库房,喜欢什么自己挑,顺便给她也挑一份。”赵逖看着楚云臣道,他忍了忍,还是没把后半句也说出口:反正本来都是你楚家先人搜刮的民脂民膏。
      楚云臣看到皇帝不是玩笑话,就又跪下为自己也为妹妹道谢,赵逖挥手让他起来,他不喜欢身边的人动不动就要跪下,却又不能给这些人免跪的恩典,心里有些别扭。整个王朝,就只有大将军韦方是特许带剑上殿免于跪拜的,这些人总不能和韦方一个待遇。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比较早~感谢除了两位亲友和三个小天使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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