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手为谋》姜一束

7、第七章 钟情（2）

　　羲和巷虽名为巷，却并非偏僻逼仄之处，巷内多是花圃茶馆，各家以绿萝藤蔓将招牌饰起，反而有些曲径通幽之妙。

　　大抵是头回进京的缘故，阿丑心中兴奋难掩，瞅瞅这个，瞧瞧那个，甚是新鲜，也会趁无灵心情甚好的时候，问问各家门上的招牌是什么字。无灵显然心不在此，只嗯嗯啊啊地敷衍几句，眼睛留意着左近来往之人，待走近世味门前，忙抬手扯着阿丑的衣领将他领进门去。

　　一入馆内，便觉温暖如春，青纱幔帐将各个雅座隔开，每个隔间前面都各自挂着尺长的楠木小板，上有“相鼠”、“小星”等二三题字，再往远看，又有挂着“淇澳”、“式微”的小板，各间除题字不同外，打外头倒也瞧不出什么差别。室内有竹枝竹叶掩映其中，映得一室浮光透绿，不见插花熏香，却有幽香盈盈，细嗅时又寻不着痕迹，只叫人觉得好生舒服。

　　阿丑跟在无灵身后，微张着嘴巴直愣愣瞧着这个茶馆，又低头瞧瞧自己的鞋子，在外面蹭了几下才踏足进去。

　　馆中所见婢女皆着素纱，各司其职，引路卷帘者有之、烹茶煮水者有之，行动文雅，井井有条。门内有婢女上前迎客，朝无灵福了一福，“公子可有常坐的雅间？”这话说的惯常温婉，待抬眼看到阿丑那副丑陋不堪的面貌之时，忍不住将眉头皱了皱，悄悄退了一步。

　　无灵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再皱一下眉头，我便在你脸上割几块肉来，让你尝尽别人皱眉毛的滋味。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带我去最好的雅间。”

　　那婢女鲜少听过这般恶语，吓得低头道：“蜀黎今日已被人订下来了，公子不如试试其他的……木瓜、式微等亦是炙手可热的雅间。”

　　“蜀黎旁边是哪间？”

　　婢女道：“东有关雎，西有风雨，关雎亦被订了下来，只余风雨……”

　　“啰嗦这半日，还不快去？”无灵瞥了一眼无所适从的阿丑，又低声叱道，“跟在我身旁，不必这般小心惶恐，叫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蹬鼻子上脸”。她初入江湖尚且轻狂，向来又护短的很，只许自个儿欺负阿丑，若别人说阿丑一句不是，那可真真是容不得的大事儿。只是阿丑这般长相，即使好修养的也不愿多看两眼的，是以这一路上因阿丑生出的气也不知多少回了。阿丑摸不清无灵的脾气，索性也不多想，一应都点头听着。

　　一入风雨，无灵便叫人把帘子放下来，不许旁人进来在一旁伺候。只剩她与阿丑两个，阿丑方自在起来，不像才刚入世味般拘着。

　　无灵似乎心情也好，亲自煮水烹茶，同阿丑讲“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教他简单识字，阿丑亦十分争气，只管死命记着，一时间竟也记住了许多字。无灵教得称心，阿丑惯是傻乐，两人很是其乐融融。

　　如此约莫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旁边亦有二三人落座，隔着屏风与几层青纱，看不见所来何人，听声也模糊。无灵却蓦地警惕起来，示意阿丑莫要说话，慢慢往屏风旁挪了一挪。

　　无灵上午躲在落梅山庄正堂的房梁上时，曾听见言彧同他贴身的随从提了一嘴世味，话说的并不十分明晰，只约莫许是会去世味一趟的意思。今日她横竖是闲着，便过来碰碰运气。诚如她所料——言彧果然约了人，果然是在最好的雅间。这两个果然令她油然得意，不禁将唇角歪了一歪。

　　隔壁动静十分节制，除窸窸窣窣的挪动声音外，只有极低沉的人声。其中一个不消说，自然是言彧无疑，而另一人看不清楚，听声音是模模糊糊的相熟，大抵是听过的，许是落梅宴中某位赴宴之人，只是明明都在落梅山庄，却非要约到此处，实在古怪得很。

　　“这些银子给你，你回四通客栈去等我，纵使我今天未归也不必担心，我总会去找你的。待出了此门，切莫和别人说你认识我。记住了？”无灵凑到阿丑耳边，小声叮嘱一遍。

　　阿丑微张着嘴点点头，亦学她压低声音凑近问道：你去哪儿？”

　　无灵想了想，道：“不告诉你。”说罢身手极快地将衣袖缚好，一个箭步从窗户向外翻了出去。

　　若论飞檐走壁，她算不得最好，但在念顷岛上惯常辗转梁上取乐，于藏身躲避的细节上可谓研究颇深，甚少被人发觉踪迹。上午在落梅宴上埋伏多时尚且未被人发觉，只因气息有差被言彧听出了端倪，可知言彧功夫在她之上。有一次前车之鉴，这回她便多加了小心，一吐一纳都同行动契合，倒挂于蜀黎外的屋檐下，趴在窗棱上向内偷窥。

　　这一窥倒着实将无灵吓了一跳，原来与言彧共处一室之人，竟是她嫡亲的舅舅，祁国的左相，北辰豫。

　　此时不同于落梅宴，那时只有北辰悠与青音二人知她，她装腔作势还觉得有趣得紧。然北辰豫颇有威势，虽然这威势一方面源自于她对娘亲智谋与铁腕的深深折服，一方面源自于无灵在长辈面前的习惯使然，总之一时间进退维谷，竟不知如何是好。

　　言彧与北辰豫似是旧日相识，二人独处时的言谈举止甚是轻松，时而谈谈言彧的新夫人，时而谈谈北辰家的两个公子，更多时候是在探讨茶艺，对着杯中茶叶好一阵研究。无灵瞧得纳闷，向来不苟言笑的舅舅与章国丞相言笑晏晏，也并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竟至于晌午的落梅宴才吃完就赶来相会。

　　她听得无趣，也不敢在舅父面前装神弄鬼，挂在檐上荡悠了一会儿，便想回去找阿丑了。正犹豫之间，却听檐上咯吱作响，好巧不巧的有瓦片纷纷落下，正中无灵额尖，划破了沁出血来。

　　室内原本只有二人说话的声音，窗外的噪声便显得尤其刺耳。

　　无灵始料未及，还未从檐上跳起，便对上了言彧警觉看来的双眼，二人仿佛使出了最快的速度，一个翻身上了屋顶，一个从窗内一跃而出直追不舍。

　　羲和巷狭长而安静，屋顶上铺着薄薄一层雪，屋顶上两个人影尤其显眼，左右竟避无可避。无灵眉头紧皱着在心里咒那坏事的瓦片，叫她此刻需尽力多跑上几里的长巷才能找到人群去混迹，然言彧的轻功丝毫不逊于无灵，又兼无灵上午才在落梅山庄大闹一场耗了精力，二人之间的距离慢慢缩近，言彧此番不同在落梅山庄那样留情，竟是步步紧逼，不肯罢休。

　　无灵心中极快地衡量了她在被追上之前混迹人群中的可能性，索性不再飞奔，忽然立住先手向言彧发难，趁他不备出拳直击鸠尾、巨厥两穴。

　　言彧反应饶是灵敏，也不免慢了半秒刹住，只来得及避开她四成拳力，生生挨了一拳。他内息极稳，并没被这一拳乱了方寸，同无灵拆起招来。

　　“原来是这般小气鬼，背地里睚眦必报的。”无灵嗤之以鼻。

　　言彧笑道：“小气鬼请喝茶，阁下务必赏脸才是。”

　　“没见过请人还动手的。”无灵偏是个软硬不吃的，既动起手来，便更没有一丝余地可转圜了。言彧毕竟是武学高手，非可小觑，须得仔细回想在书洞中曾看过的所有与他家学路数有关的记载。

　　无灵从前在书洞中阅过听箫谷主裴砚的生平，在她看来，裴谷主乃第一等的风流人物，武功高强，特立独行，同郁荇曾在江湖齐名，却偏是个极不在乎这浮生虚名的洒脱人物。实在可惜的是，书洞里只有他所创功夫的三言两语，没有任何秘籍可窥。他一身绝世武功，却无一亲传弟子，全凭缘分将武功传授与人。裴砚年轻时凭风起刺胜了早已名动江湖数年的卲知行，一战成名，倘若书洞中记载无误的话，裴谷主后来将风起刺教给了言彧，也实在是难得的机缘了。

　　无灵与言彧这一交手，虽有七成的把握可从打斗中脱身的，但因实在想见识裴谷主传他的那手风起刺的功夫，遂刻意用西岭邵家的三叠掌对付言彧。

　　言彧本不知她功夫深浅，此时见她招招是西岭邵家的掌法，年纪虽小却甚得要领。西岭邵家虽盛名不及昔日，却到底家风雄厚。言彧不敢小觑，果真以风起刺应战。无灵乍见风起刺招数，欣喜不已，因此招招留有余地，只想让言彧顺畅地将风起刺使完。风起刺本是三叠掌的克星，无灵又刻意喂招，没出五招，便被言彧占了上风。

　　那风起刺原是裴砚年轻时自创的招数，风流有余，倘若是裴砚施展出来，定是扶摇直上的狂妄自在。而言彧更加宽厚，每招使出时都有一些相生相克的克制，即使寻到破绽直逼无灵命门，却也是点到为止，递进下一招的稳妥。无灵在武学上一早博览过众家所长，瞧得分明言彧武功的特点，风起刺虽然失之风流洒脱，却更加踏实缜密，已经十招过去竟丝毫寻不到该有的破绽。她渐渐觉得不敌，额头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混着血汗模糊。

　　“你若束手就擒，我此刻不伤你。”言彧乘胜追击，将她笼罩于掌风之下，虽语气和缓，行动却并未丝毫松懈。

　　无灵虽渐有不敌之势，言语上却毫不肯示弱：“你若束手就擒，我便留你一命。”

　　言彧忍俊不禁，见她血汗入眼视物有碍，更兼后力不足，越发加重了手上力道，将她逼得只能负隅顽抗。

　　无灵方才因一览风起刺之招数而欣喜异常，以三叠掌引他施展了八成内容，虽未见后面招数，此刻也能凭他前一招的身形而揣测出下一招着力之所在，即刻不再施展三叠掌，自袖中甩出几枚铜钱同时冲着言彧最无破绽的睛明、齐海、关元三穴而去。言彧见她袖中暗器，忙下意识先护自己命门，待看清那铜钱去处，暗道一声不好，连退两步才来得及招架。这两步已给足无灵转圜之机。她脚下发力，自屋顶上翻了下去，不敢在屋顶上一览无余时比拼体力，便试图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里寻路而遁。

　　然无灵究竟额上有伤，出力愈多，愈觉得头脑发晕，回头模模糊糊看到言彧又追了过来，而巷间无避难之处，不禁紧拧着眉头急思后策。说时迟那时快，拐角巷口忽然有人伸出手来，力道大而稳妥地使无灵换了去势。

　　无灵此时已稍有浑噩，来不及想这出手相助之人为谁，只觉比起言彧追击在后，她更愿意将安危系于此人，便牢牢抓着这人的衣裳，因他助力而脚下生风。

　　那人一边扶着无灵以免她倒下，一边提气而行，将阻挡言彧之事留给几个暗卫。直到离开险地，才将她半推半抱进了一辆马车之中，有车夫当即策马而行。

　　“追不上来了，你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