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手为谋》姜一束

8、第八章 钟情（3）

　　无灵眼睛被血水蒙的看不太清楚，脑袋失血甚多亦有些晕眩，只对着生人的脾气一贯是不肯服软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救我作什么？”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没答话，从座椅下取出一檀木箱子，箱中瓶罐甚多，另有手帕、剪刀等工具，他用手帕湿水替无灵将脸上血水擦了一擦，无灵不肯就范，翻个身将头朝下趴着，那人又将她的脸搬了过来，淡淡说了句“别动”，强行把无灵的血污揩净，又取出药酒仔细涂了药，手法甚是温和娴熟。

　　无灵见他无甚恶意，擦脸上药的很是受用，索性闭目养神，悠悠道：“皖中穆家素来不习武，你却很厉害。”

　　落梅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穆家家主穆远川，她听声辨人，倒未猜错。

　　穆远川淡淡一笑，道：“姑娘也很厉害。”

　　无灵大惊道：“好哇，你看出我是女儿身，还占我便宜！”

　　“上了马车后才瞧出端倪的，算我唐突吗？”穆远川嘴角悄悄扬了一扬。

　　无灵扮起男装时，因有伪装，遂张狂得很，一时被人看穿，气焰便消了大半，不似之前那般狂妄，只皱皱眉头，低声道：“我如今被你挟持，岂敢说你唐突。”

　　穆远川看着她，微微一笑：“我方才…分明是救了你吧。”

　　“不过是虎口夺食，等从我口里撬出了无涯令的事情，谁还放我生路呢？落到他手里也许我还好些。”无灵闭着眼睛，说得很是轻巧。

　　穆远川淡淡哂了一下：“我对无涯令没那么感兴趣。”

　　无灵挑了挑眉毛，扬着声调“哦”了一声。

　　穆远川道：“我一不想号令天下，二不慕皇权富贵，要无涯令来做什么。若比较起来，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头，怕还更有趣一些。”

　　“皖中穆家世代在生意场上长袖善舞，赚的盆满钵满，富可敌国，此时却说什么不慕富贵，我觉得不妥。”果然被识破女扮男装后，她语气温和了许多，说这句话时，还睁开一只眼睛偷偷觑了穆远川一眼，发现对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忙又闭上眼睛。

　　穆远川笑道：“这话很是，我与穆家荣辱俱，不该将自个儿喜好拎出来讲。姑娘博闻强识，不知是何方人士？”

　　他说话进退得当，客气的很，无灵很受用，道：“看我的武功路数，你还瞧不出我是何方人士吗？”

　　穆远川道：“武林家学我并不很通，平时结交之人也多不会武功，见笑了。”

　　无灵不禁抿抿嘴唇，深感天赋异禀与她的差异：明明念顷岛上几个师兄师姐各自的功夫都可谓强极，她博众家之长，又钻研甚广，竟远不及自称平时结交之人不事武功的穆远川。再想到爹爹生前乃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她可谓是狗尾续貂，深感惭愧，讪了一讪，便拿旁人顶包：“你可听说过章国听箫谷裴家？”

　　“姑娘是裴家的小姐？”

　　无灵舔了下嘴唇，道：“唔……弟子，弟子而已。”她想穆远川既并不很知江湖事，应该也不知裴砚从不收亲传弟子之事，便搪塞了过去。

　　穆远川道：“章国远在千里之外，既是千里迢迢赶来，不如应我之约去落梅山庄小住一二，也免飞檐走壁之苦。”

　　“此话当真？”无灵大感兴趣，坐起来炯炯有神地瞧着她。无灵原本就因北辰悠因赴落梅宴而不去念顷贺她及笄的生辰而心有芥蒂，存心要去落梅宴上一探究竟，一听到穆远川这般相约，遂毫不与他客气。

　　穆远川道：“自然当真，只怕姑娘不敢赴约。”

　　无灵心里暗暗好笑一声，她既然敢去落梅宴上大闹一场，便是料定了如何收场。此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往大了说，即便蓝昇背地里有何图谋，既然拿落梅宴当幌子，自然是不敢公之于众的，倘若事情闹大，只好将舅父搬出来。蓝昇与她的舅父北辰豫同在朝为相，纵使她胡闹了些，蓝昇也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向她发难。她原是想反驳一句“有何不敢”的，但听出穆远川话中激将，偏不遂他意，望着他笑道：“是啊，我怕你为了讨好蓝大小姐，将我抓给蓝昇，确实不敢赴约。”

　　穆远川习惯了她这样的直白，沉吟道：“倘若祁王下令要你去选秀，姑娘去是不去？”

　　“我可不爱作笼中鸟。”无灵虽为江湖中人，究竟也非罔顾君上，只哼了一声聊表不悦而已。

　　穆远川道：“姑娘聪慧，大可推己及人，此前我与蓝大小姐素未谋面，一路奔波地来赴宴已尽人事，何故再去讨好她。”

　　这话说的诚恳，无灵颇有些共鸣，想他虽表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清淡，内里应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爱赴落梅宴被人待价而沽，才竭力成全她的胡闹。而又想到北辰悠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更加觉得穆远川坚壁清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便不再疑他无事献殷勤。至于阿丑，一人在四通客栈待上几天，也是安全得很。

　　诸事周全，无灵扬扬眉毛笑道：“我同你去，你便不怕惹祸上身？”

　　穆远川亦笑道：“稍作易容，瞒天过海不难。”

　　“如此甚好，你可有侍女？我可以扮作你的侍女，或是书童，你想哪个呢？”无灵到底贪玩心重，说起这话，便似还了魂般，连眼睛里都流光溢彩。

　　“侍女，”穆远川似笑非笑地抿抿嘴，不再看她，提声道，“甘北，去成衣店。”

　　“好嘞——”

　　……

　　无灵向来自诩毫不畏寒，却未料到在落梅山庄结结实实受了回冻。

　　只因念顷岛地处东海偏南，常年温暖如春，偶尔风起时也不过凉了几分而已，对寒冬腊月这个词，她是没什么概念的。落梅山庄却在祁国北部，腊月正是最严寒时候，北风一作，冷得钻心剜骨。

　　彼时无灵只身着单薄锦衣从马车上跳下，树枝上压的雪冷不防吹入了她脖颈里，冷意如醍醐灌顶，她蓦地想起那句得意洋洋的“我是习武之人，打小的功夫”，才知天地大寒，非内息可敌。

　　穆远川旁观着她“不畏严寒”的潇洒，向马车内探寻常备的狐白裘，左右摸索不到，忽才起几日前将那狐裘给了自称是北辰悠丫鬟的青衣姑娘，便解下自个儿的披风，搭在了无灵肩上。

　　“你不必——”无灵瞥了他一眼，一时间有些怔忡。

　　好看的人，她不是没见过，男有北辰悠那般美如冠玉，女有长姐无容那般白璧无瑕，也是从小看到大的。然而此刻卸了披风的穆远川，只一袭蓝染锦棉长身玉立，天寒地冻的暮色里，他浑然不觉，仿佛天地无关，万物刍狗。

　　见之忘俗，大抵如此了。

　　无灵忙低下头，低声道：“我并不很怕冷的。”

　　穆远川点头道：“章国的冷，我也不怕。”

　　无灵不敢看着穆远川，只怕面面相觑更加尴尬。大闹落梅宴尚且从容不迫的郁无灵此时顿觉天地局促，站也窘迫，话也零落，只晃着脑袋左右顾盼，瞧到甘北手中牵着的两匹骏马，不禁脱口而出：“闪电骓，你竟得了一双！”

　　“你识得闪电骓？”

　　“由头至尾，长一丈，由蹄至颈，高八尺，蹄白而身黑，行时无影，立时气昂，”无灵脱口成诵，不无艳羡地瞧着两匹闪电骓，想要靠近却又生怕唐突，隔了三尺远远地感叹，“我从书上看来的，百闻不如一见，果真震撼，可知书上说的不错。”

　　穆远川未置可否，静静站在后面，看无灵对闪电骓流露出来的天真爱慕，留意到她耳朵已冻得发红，便吩咐甘北去收拾出正屋东边的暖阁，自己接过了马缰，轻轻梳拢着闪电骓的马鬓，好叫这两匹桀骜的马儿不闹出脾气来。

　　无灵围着闪电骓左右踱步，赞不绝口，恨不能即刻骑上它们飞驰七八里路，直到甘北收拾好了暖阁出来唤他们二人，无灵才眯起眼睛朝穆远川笑了一笑，“听说公子唐止三大爱，好马便是其中之一，他早些年也养过一只闪电骓。”

　　看她说的煞有介事，穆远川问道：“其他两个所爱为何？”

　　“一爱好酒，二爱好马，三爱他那大荒独一件的银色夜行衣。”无灵边说边跟着穆远川进入暖阁，她在外面冻得脸色泛白，靠近了暖炉才觉回春，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也有人说应算上他的紫玉笛，因为紫暖玉乃稀世的罕物，可见你送蓝大小姐那柄紫玉箫，很会投其所爱。”

　　穆远川淡淡道：“的确是世间少有，太后果真费心。”

　　无灵觑他一眼，见他言语间并没有对蓝明玉的丝毫留意，莫名有些欢喜，忍不住打趣道，“单看这些行头，不知道的许能将你错认成他。”

　　“谬赞了，”穆远川看着无灵，“只是听闻许多姑娘仰慕公子唐止，未曾见识过如何仰慕的，今日在姑娘这儿倒是领教了，当真研究得通透。”

　　无灵一愣，忙辩解道：“我姐姐爱慕公子唐止，时常说起，时间一久我便记住了。若说仰慕，只佩服他少年英雄而已，毫无交集的人，谈何研究通透呢。”

　　甘北嘻嘻笑道：“姑娘你不知道，在我们宋国多少人抢着来找公子说亲呢，若是我家公子早生几年，恐怕那大荒第一公子的名号未必一定是公子唐止的。”他虽身形魁梧，却生得一副嬉皮可爱的面相，说话时尤其有趣，眉毛抖动得几乎飞入鬓角去。

　　无灵忍俊不禁，看了穆远川一眼，刚好对上他的目光，忙状似不经意地看向别处，“难怪你们宋国的太后这么器重你家公子，东床快婿看来已是囊中之物了。”

　　甘北觉出她话里的取笑意味，很是愤愤不平道：“姑娘不知道我们公子的好处，比公子唐止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我们公子武功好，才情好，又通医术，懂经商，而且也比公子唐止多了几分稳重，若是蓝大小姐了解我们公子，岂会只对公子唐止念念不忘。”

　　穆远川听他说这些话，不免摇了摇头，自个儿在阁内走了一圈检查一应桌椅器具有无不妥之处，并不很管教甘北说些什么，可见对他向来宠溺了。

　　无灵却精灵得很，拍手笑道：“原来你们同公子唐止是旧识，难怪说来这么熟稔。”

　　甘北一愣，转脸望着穆远川，穆远川嗯了一声，应道：“十年前的事了，巧合遇着一段时间，受教许多。唐止爱与甘北开玩笑，甘北到现在都耿耿于怀，难免要数落上几句。”

　　“哪里耿耿于怀了，早就忘了！”甘北急忙撅起了嘴。

　　无灵瞧他滑稽模样，忍不住要笑出内伤来，“那公子唐止果真如传闻所言，风华绝代，智计无双吗？”

　　穆远川静静想了想，道：“胜过我所见的每一个人。”

　　“远胜你吗？”无灵望着他的侧影，略有些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穆远川笑了一下：“倘若以后你有机会见着他，也会受益匪浅的。”

　　在遇见穆远川之前，她的确对唐止充满了好奇，但因觉得是两个世界的人，没让这份好奇干扰了生活，不像姐姐那样痴迷。如今见了穆远川，更是对他的好处深以为然，一颗未开蒙的少女心忽然就被他化开了，心里也再装不下对其他人的期盼。无灵抿了抿嘴巴，“今日的宴会便是落梅宴吗？之后可还会设宴？你们要在落梅山庄待几日呢？”

　　“今日是正宴，后几日还会有些赏梅小宴，九日后我们便启程返宋。”

　　无灵点点头，心里算着日子，她非要在这里赖足了九日才好，过两日回四通客栈去瞧瞧阿丑，免得他一个人又被人欺负，至于北辰悠那里，她要忽悠穆远川同去见北辰悠，狐假虎威地戏耍一番才能过瘾。

　　一时间无灵将这几日的光景在心里过了一遍，又逗了甘北好一阵子，至亥时方才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