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手为谋》姜一束

12、第十二章 风起（2）

　　蓝明玉原是被北辰悠撺掇起来的，见此时他不再贫嘴，又有外人在场，少不得收了几分脾气，很是辛苦地将笑容维持起来，道：“我哪里懂什么管教呢，家里的下人也都是老嬷嬷们教管好了才敢过来服侍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活泼的。我方才还惊讶呢，想是风土不同，这规矩也不太一样。”

　　无灵不太喜欢她这样懂事的样子，总想看她再发一次脾气，她自己也说不出这种不喜欢究竟是怎么来的，只是悠悠地瞧着蓝明玉，眼神并不温顺，等蓝明玉一番话说完，又歪着脑袋笑了起来：“蓝大小姐要怪我没规矩，便拿主人身份训我，我又能耐你何？偏偏还要拿话阴损我，好没意思。”

　　她这番话说的实在有些刻薄，活脱脱和落梅宴那日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她此时面上还带着笑意，在旁人眼中，讽刺意味更甚。

　　话未说完，暖阁里的气氛已变得局促而逼仄。

　　蓝明玉修养是好，可对这样以下犯上的挑衅，再好的修养也不必把持，她冷笑一声，朝远川道：“今日既然你让我管教，我便叫她受用一次，免得传了出去，外面人说我蓝明玉打狗不看主人。”她脸色已变，再不是和颜悦色模样，便是跟着她伺候的人也从没见过她这般动怒。

　　北辰悠对无灵和蓝明玉都熟悉的很，知道她们两个较量起来，谁也讨不了口舌上的便宜，再加上灵儿还会些武功，定不会吃亏，便索性高高挂起，靠在窗边看热闹。

　　跟着远川的甘北已经神色紧张，他见过在落梅宴上这姑娘的火力，此时惹恼蓝明玉，难免会给自家公子惹上一堆麻烦，不免眼含责怪地往无灵那里睇了一眼。

　　无灵哪里注意得到他这一瞥，她不是没有分寸的，但在落梅山庄，偏想惹是生非，不闹出些乱子来便不痛快。前几日都是远川为她收场，今日她很有把握叫这蓝家的大小姐憋一肚子气却无处发泄。

　　蓝明玉越是生气，无灵越是笑道：“外面人当然不会说你蓝大小姐打狗不看主人，外面人只会说你见不得穆公子身边有别的姑娘，非要亲自收拾掉。”她方才远远就听到了北辰悠是如何把蓝明玉给气着的，此时便着意效仿。

　　“放肆！”蓝明玉气急，叱她一句，便冷冷地盯着远川，一言不发地向他施压。

　　“向大小姐道歉。”远川面色如常，语气却一反平常的平淡温和，声音不大，却格外冷冽。

　　无灵被他这种语气吓了一跳，回头瞧了瞧他的表情，一时反应不及，愣了两秒后，才又昂首道：“我哪句话说错了要道歉呢？”

　　远川道：“你太刻薄了。”

　　无灵微张着嘴，实在未料到他这回竟然向着蓝明玉。

　　他们之前心照不宣的套路，应当是无灵搅局，他故作无奈，方寸之间去偏心无灵，却将表面功夫做的足了，好叫这桩奉命而来的相亲看上去有个体面的结束。

　　她情绪来得极快，当感觉到这回远川偏向了别人时，便不耐烦在这儿同他们周旋，冷笑道：“好啊，那你去找个不刻薄的丫鬟吧。”甩下这句话便扭头走了。

　　远川叹口气，面带惭愧地向蓝明玉道歉。

　　在北辰悠看来，这道歉也忒匆忙，他未反应过来，那穆远川主仆二人便前后脚跟着无灵追了出去。北辰悠很知道无灵的轻功，虽只差这片刻的功夫，想追上她也不大可能了，他也很知道蓝明玉的脾气，若留在这里哄她平息怒气，还不如出去追一追灵儿，于是忙告了个辞速速逃离。

　　他们几个一窝蜂似的散去了，蓝明玉方才的怒气无处发泄，绷着脸道：“快追出去，把那个丫鬟擒回来，不必客气，留条命就行。”

　　她才发号完施令，暖阁内便响起一阵轻微躁动，埋伏在此处的暗卫像箭似的散了出去，片刻后暖阁内又恢复安静。

　　贴身的丫鬟白露小心翼翼地为她捏着肩膀，不知如何开解她的怒气，只叹气道：“小姐别为一个丫鬟气坏了身子，她不知天高地厚，穆公子也没有偏袒她。”

　　蓝明玉蹙眉道：“你真当她是个丫鬟吗？你真当穆远川只是‘没有偏袒’而已吗？他能带着这么个‘丫鬟’处处招摇，你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深深吐纳了几口气，又叹道，“都道是无涯令在蓝家，往年几回落梅宴，虽然都各怀鬼胎，却也不过是暗流汹涌罢了，今年竟搬上了台面。”

　　白露奇道：“可咱们蓝家，并没有无涯令啊。”

　　蓝明玉道：“我们自己知道，别的人却不知道。有了这么一个入我蓝家的机会，谁不是想尽办法接近我，偏偏宋国这两个毫不作为，只怕宋国知道的内幕更多。连宴席上来闹过一场的那混小子都知道无涯令在公子唐止手里，他这么一闹，原本捕风捉影的人更加信我们蓝家囊中空空了。我们辛辛苦苦布置这么久，险些叫他给毁了。”

　　白露道：“难怪小姐在宋国这两位身上下功夫，小姐若是男儿身，恐怕祁王都要倚重您呢。”

　　蓝明玉乏乏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蓝昇膝下无子，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出落的聪明隽秀，因此朝中大小事但凡她想知道，蓝昇一概是知无不言的。蓝明玉也争气的很，每回召开落梅宴，出谋划策都尽心费力，在各国编织关系网，不只是为了帮爹爹稳固势力，也是奉了祁王的意思，暗中寻访打探公子唐止的消息——公子唐止手中握有无涯令，原本是他们秘而不宣的消息。

　　天底下看热闹的人只知公子唐止智计无双，却不知他手中那一块无涯令才是号令群雄的关键。

　　因此无灵那一次扮作男装大闹落梅宴，一语道出其中玄机，她到现在都不自知已被蓝家视为了眼中钉，若非此时易容乔装跟在穆远川身边，极有可能已落入蓝昇手中，饶是北辰豫也救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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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梅山庄人人心思各异，无灵只猜到他们打了无涯令的主意，却料不到他们为了打这番主意能下怎样的狠手，也就不会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她心中不平，便负气跑出去，初及笄的小姑娘，恐怕最大的情绪也都是自个儿的喜乐烦忧了。山庄内的梅花落入无灵眼中，无不是为它们的小主人蓝明玉的示威，无灵看得实在心烦，又翻过落梅山庄的围墙只管往外逃出去。

　　从前在念倾岛时，她也有过这样委屈的时候，往往是因为娘亲偏爱姐姐。

　　爹爹郁珩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侠，娘亲却是丝毫不懂武功的大家闺秀，无灵心想，大约是他们商量好的，两个女儿也教她们一个从文一个习武，因此姐姐从小跟着娘亲读书习字，从琴棋书画学到诗词音律，而她则是跟着师兄师姊们修习武功——她还未出生时，爹爹便去世了。

　　无灵不知道爹爹生前是否偏心她多一点，但她很知道娘亲是喜欢姐姐多一点的，因为每逢岛上来了拜访的客人，娘亲只将姐姐带在身边待人接物，凡是见过姐姐的人无不夸她漂亮。无灵对漂不漂亮其实不很在乎，心里的酸酸涩涩皆因觉得自己不够努力，才不能让娘亲放心带她出入厅堂，因此更加卯足了劲儿的练功学习。

　　偶尔看到娘亲和姐姐一起临着山川大海吹箫弹琴，无不默契潇洒，无灵便将自个儿藏在书洞里，从书中饕餮着她未知的事情来排遣心中的委屈。她恨不能将书洞中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这样才能在和娘亲聊天时，无论谈些什么都能聊上几句——她也确实做到了。随着年龄渐长，除了无容常被夸美貌，也偶有人赞无灵聪明仿若其母，但无灵未见娘亲因此开心过，不过说句“小聪明罢了，也算不得什么”，便还是继续偏心着姐姐。

　　无灵心想，她唯一的长处可能就是有些聪明，但这些聪明在娘亲面前不值一提，在远川面前也毫无施展之地，他只觉得她胡闹刻薄。

　　原来世上的事情，还有这么一桩让人解不开理还乱的，她此时的心烦比以往每一次看到姐姐被偏爱的心烦都严重的多，却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无灵心烦得很，一时间也分辨不了走到了哪里，只觉寒风呼啸，连天气都这样同她作怪，她既一口气跑了出来，自然没有再回去拿件披风的道理，只好将身上的衣服都扯紧了些，企图不叫寒风从她领口袖口灌进。

　　她鼻头酸酸，眼眶也有些红，只觉得定是被吹得冷了，不想承认是心情太糟。

　　风声簌簌，伴随着一声叹息声，有人将披风搭在了无灵身上。

　　无灵红着眼睛回头，见是远川站在身后，再往后看却不见甘北的身影，只他一个人，又是那天让她心动时的模样，修身的白衣同飞扬的发尾，寒冬腊月中如同玉像一般。她心里别扭，耷拉肩膀将披风丢在地上，本来委屈萧瑟的心情忽然间变得悲壮，又有些尖锐，饶是有泪在眼眶里打转还硬要装出一副冷血僵硬的样子，声音沉沉道：“做什么？”

　　远川轻轻笑了一声，弯腰将披风拾起，又搭在她肩膀上，“你若着了风寒，甘北又要守着你照顾了。”

　　“与他何干？与你何干？”无灵抱起双臂，没再把披风丢下，但态度依然不太温顺。

　　“与我何干？”远川喃喃念了一遍，点头道，“你想与我何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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