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青天收雨

145、【第六章】 梦中的自杀者

　　她再次醒来，是在狭窄阴冷的床上。

　　孤儿院的狭小宿舍里，金发女孩脸色苍白，睁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她觉得胸腔很疼，仿佛有把钝刀在来回切割。

　　猛的坐起。她想起来了。那天夜里，她被人摁在盥洗室的洗手池里，差点死了。

　　她猛地跳下床，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她弯腰咳了下，随即拼命地跑了出去。没来得及穿鞋，那些地砖缝里的脏玻璃渣，全刺进了皮肉里，但她此刻感不到任何疼痛。只想逃，快逃。

　　逃出这个孤儿院。

　　只要逃出这里。去哪里都好。

　　暮夏的白天，天空有些阴沉，女孩发疯一样赤脚跑出宿舍，跑下楼梯，奔跑在后院生有细刺的藤蔓野草里。
　　跑到栅栏门时，不只是溺水后尚未恢复的胸肺太痛，还是郁热的夏风太大。不知不觉中，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迎着刺眼日光抬头，看到了坐在围墙上的少年。他坐在墙头，一条腿垂下来，晃来晃去，低头看她。她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因为逆着光，阳光从他的背后冲洗下来

　　他就那样坐在围墙上，仿佛只要轻轻一跳，就能跳进来，跳进这所困住她的孤儿院。
　　但是毕竟那被困住的人并不是他。所以，只要愿意，他也可以随时抽身，转身跳到外面去。

　　“你醒了。”
　　少年抬起一条手臂，似乎在懒洋洋晒太阳，眯眼低头看下来。

　　“你怎么哭了。”

　　她抬头看他，阳光太刺眼，让她有一瞬又想流泪。但她最后没有，牙齿把下唇咬出了两个苍白的血印，摇了摇头。

　　“你不舒服吗？”

　　继续摇头。

　　“那就好。我还等你继续来帮忙。”少年居高临下地看她，声音依然冷淡。然后他转身，跳下围墙。“今天跟踪的是泽维尔·路易。英国皇家研究院的教授。”

　　这次，女孩变得很安静，不再试图顶撞激怒身边过于年少的赏金杀手。她很少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去做。

　　据说来自英国皇家研究院的路易教授是个温和的男人，总是身穿一件白色大衣，看起来像是在实验室里穿的实验袍，看起来彬彬有礼。他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儿，遗传了他的金发蓝眼，爱穿白色蕾丝裙，被纸割伤会哇哇大哭，像个小公主。他常常抱着她，带她去吃价格昂贵的巧克力蛋糕，或者让她坐在肩上，逗得女孩咯咯直笑。

　　他似乎在和不同各界人士来往，有富有的银行家，有修道院的大主教，也有孤儿院的院长，来自各行各业的富人们的赞助。薇薇安想，他一定在研究什么有名的科研项目。她想他一定是一个好人。

　　杰克冷冷地否定了她。少年说，能和银行家希尔打交道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但我好喜欢他。杰克。”女孩躲在距离跟踪目标十米后的阴影里，低低地说。她稍稍侧身，去看那个抱着可爱女儿的高瘦男人，温暖日光落在他的白色大衣上。与此时的她截然不同。

　　“他看起来很爱他的女儿，那个珍妮弗。我是孤儿。我从来不知道，有父亲是什么感觉。”

　　她忽然不想再继续看那个男人了。但那个白衣身影仿佛就是有某种该死的魔力，让她无法把眼睛移开。哪怕心里像破了个洞，从洞里涌出越来越多的悲伤。

　　“.........”

　　寂静片刻，从她的头顶上方响起了一个冷淡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至少你有母亲。”

　　有时片刻的寂静。

　　“那种当着你的面，陪酒卖笑的女人吗？”寂静中响起一声极轻的咔哒声。仿佛一个怀表被打开的声音。“你要是想要，就给你好了。”

　　薇薇安抬头，看见少年坐在墙头。一小片野蔷薇花藤缠在他清瘦脚腕上。暮夏风起，郁热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然后天开始下雨。

　　少年一身单薄衣服，侧影清瘦。雨水濡湿他的黑发，然后顺着头发，鼻梁，再顺着下巴流下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怀表。看起来有点破旧了，镀金的外皮都脱落一半了。他低头，拿出一张照片，寂静地看着。

　　然后他动了动手指，把照片的其中一半撕了下来。伸手把那根缠在脚踝的花藤扯断，连同那半张照片，一起紧紧攥着，收束十指，揉坏，扔到围墙下的泥泞雨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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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薇薇安傍晚回到孤儿院，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两天。自从那天夜里，她被人发现浑身湿透，躺倒在盥洗室的洗手池旁，身边空无一人。
　　是夜里来上厕所的一个孩子发现的。当时，他刚走进来，就踩了一脚的水，洗手池水龙头哗哗流个不停。随即，他立刻惊叫着引来值班的莫莉夫人。
　　被忽然从睡梦中吵醒，莫莉夫人十分不悦，看到这金发女孩就更来气。心想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鬼。女孩闭眼躺在一地水里，她踢了她一脚，又拧着耳朵骂了一顿，没反应。还装死，莫莉夫人顿时更来气了。
　　一巴掌扇过去，忽然没试探到鼻息，这才瞬间慌了。
　　遂大呼小叫，叫来了院长。院长又叫来了这几天的驻院医生。医生检查了一番，才确定是溺水了。肺部大量进水，几乎死掉，呼吸极其虚弱。但所幸时间不长，才被救了回来。

　　当晚没有其他人员在场。所以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只能初步检查了盥洗室。整个房间里，能够溺水的场所，似乎除了这个流满水的洗手池，再没有其他。
　　与此同时，孤儿院里的两个孩子也消失了。贝蒂和乔治。两天了，没人再见过他们。

　　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间有没有什么微妙的关系，莫莉夫人是怀疑薇薇安的。这女孩一看就一肚子坏水，没准假装溺水，逃避几天上课，陷害贝蒂与乔治。她跟那两个孩子关系不太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整件孤儿院里，好像就没什么人跟她关系好。

　　不过她确实溺水很严重，一直昏迷，没有醒来。莫莉夫人也找不到机会逼问。

　　在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了两天后，薇薇安起初是震惊的。不过还好，她醒来以后偷偷跑出孤儿院这件事，没人知道。当时大家都在上课。

　　女孩从此似乎拥有了某种特权——重度溺水初愈，身体虚弱，且身体贫血，即将开始输液治疗。有了这张免死金牌，她开始频繁逃课。但偏偏就是这样，莫莉夫人还不好责打她什么，心里气的发疯。
　　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偷溜出孤儿院。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也开始越来越少地逼她跟踪别人。有时他们跳上围墙，坐在上面晒太阳，看不远处脚下的车水马龙。
　　这个夏天声势浩大地迎向死亡。转眼已经暮夏，蝉声声嘶力竭。

　　变故是在那一天发生的。她跟在他身后，路过拐角。
　　那一刻少年好像扭过头来跟她说了什么，手插在口袋里。好像在问她，“想去公园吗？”或是“想吃冰激凌吗？”

　　不过具体问了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因为她此时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拐角连着一个幽深的小巷。在那个肮脏潮湿的小巷里，她忽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一个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另一个躺在墙角，衣冠不整，衣服都被撕烂了。

　　乔治被捅了数刀，被扔到巷子里，三根手指被切断了，无声无息地趴在那。连同还有贝蒂。被扔给了一群街头混混，身上全是青紫的痕迹。少女最引以为傲的洁白身体，被玷污地不能再脏，看不出还活着吗。

　　两人倒在那里，一片死寂。

　　她低头看着这一切，内心忽然被恐惧攫住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巨手，瞬间捏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少年。然后她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少年看到她停下，转身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睁着眼睛，一步步退到墙角。

　　少年等得不耐烦，走过来，侧过脸去，一下子也看见了巷子里两个模糊人影。

　　然后他也停住了。

　　“怎么把人扔在这了？我教训了那个男的，最后就把她交给了那帮混混。怎么就扔在这了。”片刻的寂静后，少年冷冷开口，眯眼扫了一眼，就像扫过一袋垃圾。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我在盥洗室里差点被他们溺死，昏迷了两天。但你没告诉我。”

　　听出女孩情绪不对。少年稍稍顿了下，低头看她。

　　“你在跟踪我。”

　　“你折磨他们，杀了他们，差点。”

　　“没错。然后呢？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早被溺死在洗手池里了。”少年不喜欢这种被指责的语气，他眯起眼睛，语气瞬间凶狠而冰冷，“不对，如果没有我，你早被混混□□了。”

　　“.......我不想再跟你走了。你是魔鬼。杰克。魔鬼。”

　　她全身都冰冷，看着死寂中倒在那里的两具年轻躯体。她摇了摇头，向后退了退，然而已经退无可退。

　　像文学课上读过的《失乐园》，无聊地要死的长诗，里面有一个叫路西法的魔鬼。她忽然想起，似乎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少年依然是那个少年，像凶狠冷漠的恶狼。
　　其实他从来没变。
　　变的是她。

　　她在少年的利用下，跟踪，监听，手上沾上了血，参与了杀人。而现在，他折磨了欺负她的人。他并没有彻底杀掉他们，而是让他们残废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乎从第一天起，少年就想把她拖拽下来。出于有种诡异的控制欲，或是占有欲。让她的手上也染上鲜血，让她也踏进肮脏泥潭里，让她变得和他一样。

　　他对人命很漠然。哪怕对他自己的命也是一样。这令她害怕。

　　“我不想再跟你走了。”女孩摇头，手指发抖。

　　寂静中，蝉声震天地嘶喊。

　　忽然一把刀抵在了脖子上。

　　“我们是共犯。薇薇安。”他又一次叫出她的名字，语气冰冷凶狠似恶犬。“你知道什么是共犯吗？”

　　“我随时可以揭发你。或者告诉你的院长。到时你就死定了。而我再也不会来救你了。”

　　“我在替你报仇。我救了你。你是在怪我吗？没有我，你早死了。”少年的刀抵在女孩纤细脖颈前。抵地太紧，以至于有一串细密血珠渗出。

　　“我受够了。只要遇到你，我就格外倒霉。”少年低头，在耳边低低地说。这一瞬他们离得很近，她的鼻尖几乎触碰少年清瘦胸膛。

　　少年的思路从来和她不一样。她从来猜不到，下一秒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彼时的薇薇安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也有很多种人。他们只是不是同一种人罢了。
　　然而曾经的她放下了自己的一切原则，一味想要迎合他。帮他杀人，帮他监听，做他的帮凶。只因他答应会带她偷溜出去玩。

　　但是现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要杀死你自己的父亲。那么你自己去好了。”女孩轻轻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开口。声音因为轻微发抖而支离破碎。

　　“..........”

　　漫长的沉默。他就那样看着她，盯着她，撑起手臂顶在她脸旁的小片墙壁上，如果从背后看，或许会是一个相当暧昧的姿势。但是此刻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丝暖意，冰冷而凶狠。只要刀尖再往里一寸，她的喉咙就会被割断。

　　少年脸色苍白，薄唇抿起，一副要杀了她的样子。

　　可最终匕首贴的并没有那么紧。因为她贴着墙挤出来了。在脖颈前留下一道细细血线。

　　然后她原地晃了晃，没有再看他，转身跑走。

　　那一刻少年的耳边寂静一片。
　　这个夏天已经死了。连同那些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