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青天收雨

137、【第六章】 梦中的自杀者

　　她又一次梦见了他。
　　在1942年的伦敦雾都孤儿院。
　　她曾经是孤儿，战争期间，被抛弃在垃圾堆里。于是在孤儿院里度过了一段漫长时光。

　　盛夏时节，大雨瓢泼，孤儿院的铁栅栏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她经常躲在那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人发现。这里是为数不多的，能透过铁栅栏门看外面世界的地方。

　　她就是在那时看见他的。

　　一个黑影，在雨中显得模糊而朦胧。那黑影倒在孤儿院的铁栅栏门外，离她不近，也不远。差不多就是她伸出手，使劲伸直手，差一厘米怎么也够不到的远度。正如同她怎样也触摸不到的，铁栅栏外的世界。

　　他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看样子是个半大少年，侧着躺倒在雨里。雨水疯狂濡湿他的黑色头发，贴在额前，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他周围的一切雨水都变成了暗红色，浓重的血腥味。
　　他浑身是血，微微睁着眼，雨水从发梢流下来。

　　她看了他很久。周围没有人。他可能快要死了。
　　她想了又想，伸手进怀中，从布裙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片面包，递给他。他没有伸手接，只是睁着眼。那双黑色的眼睛有些失神，以至于她甚至不能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看到她。

　　于是她又掏出了一片面包，伸直手，将两片干硬的面包轻轻地扔了过去。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扔歪。但是面包片险险地穿过铁栅栏的缝隙，飞出去了。有一瞬间，她忽然想，如果自己是那片面包该有多好。

　　面包落进一片雨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
　　少年忽然动了动，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抬眼向她看过来，接着他动了动手指。她注意到他右手好像不能动，似乎断了。因为那把五公分的尖刀就在他右手边几公分处，但他还是没能够到。就像她，离这扇铁栅栏门那样近，却还是走不出孤儿院。

　　没有办法拿刀，他只能盯着她。她觉得如果他能动，绝对会从地上跳起，拿刀冲上来，割断她的脖子。而如今他只能像一条狗。被打断腿的狗。
　　她扔给它食物，一条相当阴郁凶狠的狗。

　　最后它叼起了食物，挣扎着动了动，扶着墙从有些脏的雨水里站起来。

　　她注意到少年其实很好看，脸色苍白，眉眼深邃锋利，只是有点阴郁，他有乌木一样黑的头发与眼睛，高而瘦，应该比她的年纪要稍大一些。他弯腰捡起了面包片，右手手腕成奇怪角度弯折。然后他转过身，踉跄跑走了。

　　目送他很快消失在拐角。她却忽然反应过来，心里暗叫糟糕。完了。
　　她本来打算只偷偷跑出来，看一会雨就回去的。这下可费了不少时间。她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接近漆黑，心里一凉。立即从地上跳起来，拔腿就跑。

　　匆匆跑回孤儿院宿舍时，时间刚好，宵禁即将拉响。她上气不接下气，负责点名的管事阿姨从前门走进来，她低头，掩饰自己的不稳气息。

　　“薇薇安，你刚刚去哪了？”忽然从旁边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甜蜜而柔软。“啊，你怎么淋雨了？你的头发好脏。”声音显得有点嫌弃，那女孩往边上缩了缩。

　　薇薇安抬手摸了摸头发，一摸不要紧，顿时摸到一小片湿湿泥泞。大概是刚刚蜷缩在墙角时蹭到的泥。其实按照经验，只要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基本是不会蹭到脏东西的。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她刚刚做了几个动作——抬头，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了几片面包。可能就是在那时候蹭到的。

　　“……没什么。”薇薇安眼疾手快擦了擦头发。

　　“切，真的没什么吗？你不会又偷溜出去玩了吧？”那女孩瞥了瞥嘴，看到她不止头发上，而且袖口也有脏泥，不自觉又往后退了退。与面前这个淡金色头发的瘦弱女孩不同，她已经初显苗条身段，穿一身洗地干干净净的奶油黄布裙，一双红色小皮鞋闪闪发亮。

　　“喂，我问你，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她故作神秘地凑过来。

　　“……遇到又怎么样？”

　　“啊呀，你要小心啊。孤儿院外的世界太危险了。不记得了吗？上周玛莎偷偷跑出去了，结果被……算了，你也不懂。”女孩抱紧胸口，花容失色，随即翻了个白眼，“你最好小心一点，薇薇安。你最爱偷溜出去了。小心不要被人抢了。”

　　“……抢什么？”

　　“抢钱啊。算了，除了钱，你好像也没什么好抢的。”女孩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捂住嘴吃吃笑道。笑声让薇薇安感到有点不舒服。“别忘了，孤儿院里的传说。你老是往外跑，不怕被抓去输血啊？被囚禁起来，每天打针，抽血！”

　　“……”薇薇安刚要说什么，忽然弯下腰来。她的手一松，手里捏着的点名号码牌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啊！你怎么了？薇薇安？”

　　大概是因为没吃晚饭。她此时忽然胃疼地要命。谁叫刚刚她鬼迷心窍，把所有的面包都扔给了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年。

　　“又胃疼了？”女孩皱眉，大惊小怪地捂住嘴。“你的晚饭呢？薇薇安？”

　　她有点眩晕，靠着墙腿发软，撑着不让自己蹲下，额头渗出冷汗。“……我没事。别告诉莫莉夫人，贝蒂。”

　　不能让莫莉夫人知道，否则就要挨打了。浪费食物，可不是件轻的罪名。孤儿院的孩子是没资格挑三拣四的。按照规定，每个孩子一碗稀粥，孩子们必须用汤匙把碗底刮地锃亮才能停手。

　　然后贝蒂就理所当然地告密了。
　　薇薇安被当众扯出来，被推着关进禁闭室，眼前发黑，胃疼地蜷缩在地上。
　　莫莉夫人不停逼问她，扯住她的头发，骂骂咧咧地问她，到底把面包扔到哪了。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但是紧紧闭着嘴，没有说。

　　倒不是为了那个凶狠阴郁的古怪少年。

　　只是因为，如果说了，她就再也不能偷溜到那个秘密墙角了。

　　再也不能奢侈地偷看，那个被铁栅栏门割成一道道细长缝隙的，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