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青天收雨

138、【第六章】 梦中的自杀者

　　薇薇安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又睡着了。
　　一个人被关在密闭房间里，会时常产生持续性的精神恍惚。她从水泥地上坐起来，感到腰酸背痛。
　　忽然开始怀念巧克力甜点。还有温热的红茶。
　　这里没有钟表。她只能通过太阳光推测时间。监狱四面墙壁都是镜子，天花板上方有一个小天窗，稀薄的阳光从天窗挤入。她抬头看了看，只能根据太阳高度角与纬度计算时间。
　　大约下午一点。

　　她扶着镜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站在房间正中间，扫视房间。
　　空荡荡的牢房。只有一张铁床，冰冷的薄被与枕头。正中间一张桌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逃城里没有守卫。除了每周的周一，秘密警察会来清点人数。事实上，如果能撬开牢房的锁，你是可以到处乱转的。

　　她扶墙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都是空的。她推回去，忽然卡了一下，起初她还以为生锈了。阳光恰好照亮一小部分，她蹲下，头脑昏沉，忽然看到了一串小字。

　　【你好，协会的囚犯。
　　不管你是谁，请听我说的做。
　　第一，底层抽屉里的夹层，有一段胶带，拿出来。
　　第二，踩着床，想办法爬到天花板，天窗上有个窃听器。用胶带缠住它。
　　第三，从铁床上掰下一根铁丝。撬开牢房门锁。
　　跑。
　　白橡 】

　　薇薇安低头读着那段字。

　　或许她应该想办法逃跑。
　　———————————
　　“薇薇安·怀特！你又在做什么！”

　　“……我在吃饭，夫人。”

　　“够了。别装了。”管事阿姨奸细嗓音，吵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你这个小撒谎精。”
　　她一把揪起女孩手，猛的扇了一巴掌，“你的怀里是什么！”
　　女孩左脸浮现一个清晰五指印。她松手，咕噜噜滚到地上。是干硬的面包块。
　　“你藏午饭做什么？不要告诉我，喂鸽子？”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们嗤嗤笑起来。
　　“喂狗。夫人。”
　　周围哄得笑起来。被顶撞，更生气。揪着耳朵。“薇薇安·怀特！”

　　“你自己不吃。是不是想要偷偷送给别人吃？果然是个小贱胚子。”

　　小丫头紧紧闭着嘴。莫莉夫人知道她是个倔丫头，看起来不声不响，实际上脾气倔得很，再这样耗下去，自己也赚不到什么便宜。
　　这个十三岁小丫头，就是欠一顿打。

　　“莫莉夫人。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咳了咳，由远及近飘来。

　　薇薇安感到女人很快松开了手。
　　“院长先生，这孩子不仅浪费食物，还撒谎。简直没救了！”

　　“我倒觉得薇薇安是个乖孩子。”院长摸了摸头，女孩一头淡金色头发，脆弱的美感。他低头看了眼滚在地上的面包，叹了口气，“薇薇安，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藏午饭吗？是没吃饱吗？”
　　“……不是的。院长先生。”
　　“你的胃不好，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这你是知道的。薇薇安。不要再不吃饭了。”院长摇了摇头，摸了摸她的头。
　　“好了。莫莉夫人，你先去忙吧。大家也去上课吧。”挥了挥手，笑眯眯道，“你跟我来一下。薇薇安。”

　　女孩遂随他上楼。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和蔼可亲。他扶着楼梯扶手上楼，在她身上投下略微佝偻的影子。
　　“是这样的。薇薇安。最近一次体检是什么时候？”
　　“报告院长，是在上个月。”
　　“啊。我刚刚收到消息。莫莉夫人说前几天你的胃病又犯了。最好再抽血体检一下。”
　　女孩点头，伸出手腕。办公室里还站着几个白大褂医生，都戴着口罩。
　　其中一个走上前来，从医药箱里抽出一只注射器，蹲在她面前。针管插入皮肤，一瞬有剧烈刺痛。
　　薇薇安低头，看血液逐渐逆流而上，充满针管。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也许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从口罩后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像年轻的男子声音。
　　“薇薇安·怀特。”
　　“啊。好听的名字。”针管抽出皮肤。医生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呢？”她抬眼看他，口罩上方是一双温和的浅棕色眼睛。“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现在该你了。”

　　“……我叫费恩。”医生似乎被她逗笑了，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

　　“好了。辛苦医生了。”院长与这名叫费恩的医生握手致谢，末了，转过头来，对女孩挤了挤眉，“当然，也谢谢我们的小薇薇安。”

　　体检结束，薇薇安跑下了楼梯，赶在最后一分钟去上课。今天是文学课。虽然授课内容和其实文学也没什么关系。
　　满头卷发棒的莫莉夫人提着手袋走进教室，往每个孩子面前扔几本书。都是从地摊书店搜刮来的打折货，不乏粗俗的恋爱小说。
　　孤儿院里没什么正经老师，也没什么正经学生。
　　当然是做不到每人一本的。一般来说，三四个孩子一本书。薇薇安坐在角落。莫莉夫人路过时，狠狠瞪了她一眼，砰地扔来一本书。她还没得及看一眼，就被坐在旁边的贝蒂一把夺了去。
　　“好耶。《菲格朗家的少爷》。我又能读到它了。”贝蒂看起来很兴奋。
　　“真好，贝蒂。”旁边还有个黄毛小子凑过来，脸上笑嘻嘻，视线却没在书上，盯着贝蒂。
　　十几岁的少年已开始情窦初开，尽管多半是荷尔蒙的生理作用，然而还是忍不住想在心仪的女孩面前逞能。乔治拍了拍胸脯，“我听说，街角的书店里有这本书，就那个疯老头开的书店。”
　　“那个疯老头？”少女花容失色，连连摇头，“乔治，我很怕他。”
　　“怕什么！”乔治拍了拍胸膛，“等会下课，我和你一起去！你把这本书看个够！”

　　薇薇安坐在墙角。书被他们抢走了。她也没什么事好干，只好看他们类似某种戏剧式的对话。

　　“……你在看什么？薇薇安？”乔治一眼瞪过来，挤眉弄眼，挥了挥拳头，“你还没被莫莉夫人打够？”贝蒂在一旁咯咯地笑。

　　“听着。我和贝蒂一会儿下课后会偷溜出去。我知道你都听到了。”乔治露出一种厌恶表情，凑近，压低声音，恶狠狠威胁，“你要是敢告诉莫莉夫人，你就死定了。”

　　“放心。我没兴趣。”薇薇安摇了摇头，移开视线。

　　一节课就这样消磨了。全程书都在他们手里。薇薇安不得不在莫莉夫人心血来潮的巡视时，低头假装写写划划。
　　贝蒂每次都这样。她很喜欢抢她的东西，就像曾经的那只小熊。薇薇安以前有只布偶小熊，手工课上，用那些破布头与烂棉花，自己一针一针缝的，手法太过笨拙，以至于缝完后满手都是细细的伤口。后来贝蒂看见了，便把它抢走了。
　　贝蒂不喜欢自己。薇薇安知道。但她偏偏还是总跟自己腻在一起。大约是想要个完美的参照物，青春期的女孩子，谁不想要个毫无威胁的参照物呢？蠢笨与智慧，瘦小与高挑，还没张开的黄毛丫头与抽条纤细的少女。

　　下课铃声响，孩子们一哄而出。早在下课前五分钟，莫莉夫人就不耐烦地走了。

　　薇薇安看到贝蒂与乔治一起走了，又看了看周围，才开始慢吞吞收拾书包，然后趁所有人不注意，溜到了队伍末尾。

　　一路小跑，跑到了那个专属她的秘密墙角。

　　轻车熟路地把自己塞进去。

　　她蜷缩在角落，刚想整理下头发，不经意间朝外瞥了一眼。忽然吓了一跳。无独有偶，她竟又遇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站在拐角，身材高瘦，穿黑T恤，与破洞牛仔裤，隐匿在阴影里。她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冷冷的目光，薄唇抿起。

　　“…………”两张对望了半晌。薇薇安看他似乎是不打算率先开口了。

　　“我叫薇薇安。”她率先打破沉默。
　　想了想，她拍了一下脑袋，从口袋里抽出一片面包，递过来。

　　他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她开始想，少年是不是声带有什么问题，不便说话。

　　“你是在施舍我吗？”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像初冬积雪一般冰凉。少年眯眼看来，毫无感情的冰冷打量。

　　“………”她刚想该如何回答。

　　忽然他走上前来，袖管里甩出一把刀，瞬间抵到她喉咙前。少年居高临下看她，“你身上有钱吗？”

　　她不自觉抖了一抖。心想，该死，还真让贝蒂说中了。真的是混混，强盗。

　　“……没钱。我是孤儿院的。能有什么钱？”她连连摇头。

　　“……”少年顿了顿，依然冷冷看她，没有移开刀。

　　“我真的没钱。”薇薇安真诚地说，决定故技重施，“我说完我的名字了。现在你也应该说你的名字了。”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她都不抱什么打算了。
　　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终于。

　　“杰克。”依然冷漠的声音，他一把夺走她手中的面包，“杰克·希尔。”

　　叫杰克的少年毫不客气地问她要东西吃。他吃起食物来也像条恶狗，无声无息，但是让人感觉到，即使她丢给他的是一根硬邦邦的骨头，他都能嚼碎咽下去，连骨头渣都能吞下去的那种。

　　“你好，杰克。我救了你一命。还给你这么多东西吃……”她咽了咽口水，开口。

　　“有话快说。”少年抬眼冷冷看她。

　　“你能带我去外面吗？”手指绞了又绞，女孩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贝蒂总说外面很危险。但我很想出去看看......我不敢一个人。”
　　薇薇安抬眼看他。少年吃的很快，风卷残云，擦了擦嘴角，面色不善。她心想完了，内心一声叹息。他一定要拒绝她了。

　　“行啊。”出乎意料，少年答地干脆。他总是让她惊讶。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后，少年瞥了一眼拦在两者之间的高高的铁栅栏门。“只要你能出来。”

　　她想了想，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动作太迅速，以至于在墙角磕到了头。栅栏门很高，她捂着头眼泪汪汪，抬脚去爬。越爬越慢，爬到最后，她两脚发软，往下看了一眼，头脑发晕。

　　“爬回去吧。你掉下来，我不会接你的。”该死的家伙依然冷言冷语，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强迫自己不往下看，终于越过了最高点。转过身来，一点点爬下去。忽然脚一滑。前两天下了场大雨，栅栏门上水渍未干。
　　她紧紧咬着牙。想绝对不能叫出声。把莫莉夫人引来，自己必死无疑。
　　她已经预感到自己要摔碎在地上了。像贝蒂故意撕碎她的小熊布偶一样。一块一块地，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但没有料想到的疼痛。她睁眼，登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少年抬手抱住了她，清瘦身体，不算多么柔软，她在落地的挣扎中似乎还踢到了他的肋骨。她愣了一下，继续瞪着他，发现他也在咬牙。
　　“.......”
　　她还没得及出声，他就立即松了手。
　　猛地摔在了地上，她吃痛地揉着手肘。刚想挣扎着起来。忽然脖颈前一凉。

　　“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听着，我们两清了。”少年弯腰伏低身体，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他右手里的匕首抵在她的颈前。这是个颇具压迫力的姿势，她瞬间被笼在他的阴影里，没法扭头，没法后退，也没法起身。

　　果然是个混蛋。

　　“.....第一。我确实救了你。你大概要饿死了。但你并不算救了我。这次即使你不接我，我也不会摔死。顶多骨折。”

　　“……”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没有接话。她硬着头皮继续说。

　　“第二。我们没有两清。你吃了我很多顿晚饭。直到现在，还在吃。”

　　漫长寂静中，少年眼底漆黑，令她心底发寒。

　　良久，他扔掉手里残存的那半块面包，扔到了脏水沟里，似乎仍然没解气，又抬脚踩了几脚。直到面包片融化成难以名状的泥块。

　　“现在两清了。”少年收回匕首，抿了一下薄唇。

　　接着他站直身体，将匕首收进袖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要走了。快点，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