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天下》仁渊阁少阁主

4、第四章 半木

　　南海之滨有山，名曰隐，常年云雾缭绕不见其踪，山势又绵延险峻，人迹罕至，偶尔云散只见山峦重叠如一道屏障，以为天地尽头。
　　一日，广灵天尊散游至此，觉此山巅云顶竟有隐隐紫气，跳下云端看个究竟，只见半山翠松碧水，半山云卷云舒，宛若万条绸带，叹道：竟有如此美景，半云半木，妙哉妙哉！于是拂尘一挥，辟出五峰十三涧，在此开观修持，设坛讲道，化世间疾苦，号曰半木，坊间传言此处有半木仙人，尊此山半木仙山。
　　三清广灵天尊本就是天地至尊之神，半木仙山既是被神尊辟出来的五峰，自然是吸收天地之气，广纳日月之精，各有所长，相得益彰：一曰虚由，峰峦雄伟，直耸入云，为炼丹之所；一曰星俱，霞光万丈，星斗争辉，为观星之所；一曰参微，松柏苍翠，万物终始，为参悟之所；一曰清济，清涧飞渡，淡泊明镜，为清心之所；一曰迷灵，雨露地气，问道含灵，为布施恩泽。作为神尊，本就无欲无求，布施恩泽实为乐趣，而广灵天尊将这乐趣发挥到了极致。神尊亦有怪癖，虽然鲜有人知，三清尊神，广灵天尊，怪癖居然是——混迹人间，与民同乐！
　　广灵天尊座下仅有一名入室弟子，便是凤连，说到底，还是打赌输的，必然是极不情愿，从此决不再赌。常道，收些弟子作甚，白白耽误了与民之乐呢！作为与天地共存的神尊，广灵天尊亲自去青合天界点了凤连为徒，这天君喜出望外，千万年来诸仙求之不得，岂有不答应之理。于是“孤傲”神尊破天荒收了个徒弟，一时之间在天界竟成佳话，唯独广灵天尊颇为不爽。不过，即便是打赌输来的徒弟，广灵天尊却是尽心尽力，凤连本也生为天仙，天姿聪颖，于广灵天尊座下一百年，提挈天地，视听八达，三百年，象似变幻，守神若一。这唯一的徒弟，自幼受到青合天界礼教管束，淳德忠信，神仙之中亦有美谈，然而，广灵天尊唯独对一句“谨然执守，躬洁冰雪”的风评甚为不满。

　　自收了贪魔，凤连便携了归志赶回半木仙山，落至迷灵峰，见师尊果然又在迷灵峰竹径通幽处，流觞曲水置办文会筵席，邀了些世间得道高人，钟鼓宴饗，酣饮美酒。凤连知道广灵天尊不喜天官，于是命归志在竹径外等候。
　　见到凤连，广灵天尊道：“徒儿，来得正好，与为师共饮一杯。”
　　凤连恭谨行礼毕，道：“师尊，弟子收了一贪魔，需借洗业金火一用。”
　　广灵天尊道：“良辰美景，其乐融融，快哉快哉！”
　　凤连礼道：“弟子尚有公事在身。”
　　“无趣，”广灵天尊微似怏怏然，抬手扔给凤连一个火折子，道，“最近得了一个机巧东西，甚是有趣，你拿去试试。”
　　这洗业金火居然被装在了一个凡俗引火物件之中，不过既然能承神火之力，广灵天尊定是作了一番改造。广灵天尊的脾气，凤连自然熟知，全礼拜谢后，命归志先行前往青合天界回禀除魔之事，只身去了虚由峰上。
　　虚由峰顶，停了几只彩翼仙鹤，见凤连飞落峰顶，悠然自得地展翅高歌，在峰上盘旋了一番，又往星俱峰云霞之处飞去。山顶炼丹之处名朔旸宫，两个执掌宫门的小仙童正在偷睡，忽见凤连前来，忙乱一阵，毕恭毕敬施了礼，大开宫门迎接。宫中炼丹炉名曰阴阳五行炉，以洗业金火为源，且与老君那八卦炉出于同宗，只不过广灵天尊旷达闲散，对于炼制丹药神器之类十分疏懒，至于千年才炼出一柄及威，收了凤连这唯一的徒弟后，居然随手赐作见面礼，惹得众仙好生羡慕。
　　朔旸宫内，阴阳五行炉果然许久未用，宫中仙童也懒得打扫，结了厚厚一层炉灰。凤连虽是青合天界连熠星君，却凡事亲力亲为，每次来都要亲自打扫一番，几个仙童见状赶来帮忙，上上下下忙碌一阵，才将朔旸宫整理得焕然一新。
　　广灵天尊亲手制的火折子果然好用，只手一挥，那阴阳五行炉便燃起洗业金火。这阴阳五行炉合洗业金火，融注阴、阳、五行之气，能洗一切业障，炼化贪魔自然不在话下。凤连取出赤金琉璃瓶，捻了个诀，那团黑气便被吸入炉中，毫无挣扎还手之力，随即变化为一缕白烟，消散而去。
　　炼化了这贪魔，凤连速往迷灵峰将神火折子归还师尊，又讲了些许凡间见闻，广灵天尊听得津津有味。凤连并不在迷灵峰多作停留，便向师尊拜了谢，返回青合天界复命。在凌霄大殿中候了一阵，天君处理天界诸事繁忙，随意听了几句便嘱咐回去好生休息。
　　方至未宣宫，就见一胖墩文官，转折直线而行，向凤连屈身拱手道：“殿下，去了许久方归，不知此行可还顺利，可有受伤……近日文书已整理妥当，待殿下阅过才是……灵兰阁又送了许多典籍，殿下可有空翻阅……匀乌星君今日来过……”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说了许多。
　　“木听，我方才回来。”凤连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胖墩文官的话。
　　“诺，殿下。归志说殿下遇一地仙，与那玉人颇为相似……”木听自顾接着说。
　　“木听！先下去吧。”凤连略有愠色。
　　“诺，殿下。”说完，木听又缓步退下，行至一转折处，竟直角折了个身，正了正衣冠，继续缓缓直行。
　　据说，这“未宣宫”原是叫做“名宣宫”，自从青合天界天后魂归天地，才新作更名。据说，连熠星君执笔题匾，青合天君甚为不悦。
　　未宣宫中，一处静园，种了满满一园金针萱草，戚戚藏藏语，淡淡隐隐忧，是青合天界那位已灰飞烟灭的天后最爱之花。凤连上有一姊，常至此浇灌，便是木听口中那位尊号匀乌星君的公主。行至园中，凤连停留许久，方回甘曜殿住处。
　　甘曜殿起居陈设极为朴素，凤连本也不喜奢荣，唯一华贵之物大约是一块五彩玲珑玉石，流光婉转，雕刻成一位小仙子，坐于书案之上。
　　凤连沉坐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镶紫金玉葫芦，上有细细两字，丹心，亦是那位天后所赐。凤连记得年幼之时，母神话语轻柔，她说，他命中注定的妻也有个葫芦，丹心知晓。可是，那日，丹心突发异状，那日，他重伤昏迷，那日之后，便再未见过母神，从此，丹心再无一丝灵气，如今依旧沉寂……
　　凤连叹息，轻轻阖眼，眼前竟满是那双清澈的眼眸，喃喃自语道：“你若是男儿，必是吾手足，若是女子，必是吾妻。”彼时一见难忘怀，至如今，凤连已寻了整整五百年，如今再也不想错过。
　　他恍惚记得年少时，一日丹心有异，他一路寻至南海……不知缘何躺在海水拍拂的细沙中……一个遍体鳞伤、瑟瑟发抖的老妖喊着：“陛下，快走、快走……”老妖无力地拖拽着一位小仙娥。那小仙娥跪在海水里，一条乌黑的蛇将她绑缚在一个紫金葫芦上。那蛇似乎极不情愿，挣扎着奋力向岸上爬，那半人高的紫金葫芦竟然在颤抖，而那小仙娥似乎在为他渡气！虽然双唇并未触碰，那微弱的灵气却驱动着他虚弱的神魂。唯有那双清澈明眸，温暖坚毅，记忆犹新。他常常觉得作为神仙却总在做一个难以启齿的梦，实在是不应该，只是梦中，不知为何一个老妖称呼那小仙娥“陛下”。但朦胧之际，他的确记得，有位白衣神尊，提着一柄灵光溢彩的宝剑，气急败坏地说要收他为徒，那小仙娥便不见踪影，他唯恐对她不利，强忍着说：“师尊，求你……”紧紧拽住了一片白色的衣角……再醒来时，已身在青合天界，诸仙朝贺，说他天缘有幸，成了广灵天尊唯一的弟子。
　　他曾想过，也许师尊会知道始末，他想问，但是也不敢想，贸然的提问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对收徒之由，广灵天尊总是约略说，打赌输来的徒弟，再往后，便是绝口不提。
　　梦醒时分，凤连眼角竟有隐约泪光。殿外，木听恭谨地捧了成堆的公文书籍，已候立多时。
　　青合天界百年一殿试，挑选仙界文武官员，武官须徇灵，文官须惇慎。这位木听便是通过了层层考核夺得魁首，将要点文状元之际，木听却执意要做榜眼，否则便要弃了这官职。诸位掌试仙官见他极为执拗，也颇感无奈，于是那年殿试没有状元。这青合天界有位圣武神，既是武神之首，亦是天君兄长，尊号珐元灵君，人言“勇鸷有谋，乐善敦敏”。青合天界历代天君更替，素来不立储，全听天命，也不知缘何如今这位天君继位。众神皆知，天君对这位兄长极为敬重，凡有文武榜首，必先选与珐元灵君，其次才是连熠星君，再其次才是各宫神官。身为天界武神之首，珐元灵君掌管十万天兵天将，座下武官不计其数，且都颇为器重，雨露均沾，自然也看不上归志这种小武官，反而对于文官略为青睐，但见木听既不是榜首，又长得笨拙，便未点入宫中，这木听才随即入选未宣宫。青合天界五百年一选试，遴选各宫文武掌事，恰逢这木听文思聪颖，恪尽职守，居然入宫百年便做了未宣宫掌事文官。
　　凤连轻叹，拭了拭眼角，甚为无奈，招了木听入殿，心道：眼下还需理完诸事，早些前去探明实情。

　　半木山上，星俱峰顶，玉盘残棋，广灵天尊拂袖一瞥，辨列星辰，若有所思，喃喃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五百年前，星俱霞光之中，与挚友对弈巅峰之上，何等逍遥。广灵畅然有感，道：“你我皆为布局之人。”
　　那人道：“虽是布局之人，又怎知不是身在局中？”
　　……二人天上地下无话不谈。
　　那人道：“吾有一愿，你我可以此局为注，击掌而誓？”
　　广灵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将为小女订亲，讨一贺礼，你若输了此局，便收吾婿为徒。”
　　广灵道：“自是不可。”
　　那人道：“我若输了此局，便以中海相让。”
　　广灵道：“更是不可。”
　　这棋终究是没下完，二人相约，来日再战。然而，终究是没有来日。
　　收徒，一语成诺，中海，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