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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寒鸦复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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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在六点半钟才离开办公室,在他们公司算晚的。
当时整个厂区已经没什么人了,冬天黑得早,胡春坐在一层的司机休息室里等她。原本的司机王师傅被冯娉派了改开班车,已经带着大家先走一步。休息室里很暖和,巨大的落地窗,可以观察外面大部分厂院:院落的每个角落都有高灯,照亮了厂区的绝大部分。厂区大门已经关闭,笼子里的几只土狗吃饱喝足,只待艾艾开车离去,就会被看门的保安撒出来快乐巡山。也不知道是否今天来了新司机,狗子们特别兴奋,在笼子里不时狂吠几声。
保安大哥过去呵斥了它们一回。这保安看着精干亦会做人,走过落地窗还不忘朝胡春点点头。
胡春觉得,作为一个工厂,这安保措施就算相当说得过去了。而且,是不是有点儿……过了?我们燕总这是打定了主意:防火防盗……专耍流氓?
正胡思乱想着,在工厂被称为艾工的美人从办公室施施然地下来了。天已大黑,她有点儿歉然地看着胡春:“不好意思啊,第一天就让你等……”很好教养的样子,看起来比燕淮好说话。
胡春笑着摇摇头,他孤身在外,不在意早晚。
第一天上班儿,他想给东家留个好印象,也好让医院的燕淮放心。
摸良心说,司机一个月八千,不少了!
胡春也明白,燕淮希望他替他看着艾艾,虽然老板没挑明,但是意思在那里了,毕竟艾艾漂亮么。
但是,就这几个钟头的观察,胡春狐疑艾艾这老实巴交的理工女有什么可看着呢?听说吃了个工作午餐回来,艾工一下午在办公室埋头做功课都没离过那间屋。下班了,人家手里还抱了笔记本和一大堆图纸,看意思革命工作还要拿回家呢。
跟职场精英范儿的冯娉不一样,艾工穿得非常朴素,打开宝马车门,她乱七八糟地把怀里的东西都扔到车上,咕哝了一声:“终于下班了……”有点儿可爱的神色,像个刚刚下课的女大学生。
胡春莫名觉得这样的艾艾才像个活人,昨晚在燕淮床上的那个尤物……美则美矣,鬼气森森……
上车之后,艾艾给胡春定位了个导航,简单明了:“回家。”
胡春怔了一下儿:“不去看燕总么?” 他离开医院的时候回头一瞥,燕淮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还是挺孤单的。谁生病的时候都喜欢有人陪着,何况燕淮那样的大少爷,他一定盼着他们去看看他的。
艾艾没说话,只是幽幽地看了胡春一眼。
于是胡春就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了:艾艾没有她昨天表现的那么……喜欢和燕淮待在一起……
他一瞬间挺宽慰的:男人,还是得重人品!流氓就是流氓,长得帅也不灵!艾工往多了说也就是屈从了资本的力量!
导航显示:艾艾住在城市边缘。艾艾在车上说了,燕总让胡春住楼下客房就好。胡春一听,还有单间儿?心里又高兴了一层。
这一道儿车很好开,基本是快速路。只要过了几个有些摊贩的居民区,扭头上了大道,胡春轻易地飙到90迈。名车宝马,又快又稳。艾艾在后座静静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路况特好,胡春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艾艾,艾艾察觉了,不过她就由着他看,冰雕一样,岿然不动。艾艾不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封起来了一样,身外好像有一层剔透的水晶壳。
胡春是高中毕业当的兵,他隐约记得水晶英文叫CRYSTAL,跟哭有关系。可见这玩意儿美则美矣,也没那么吉祥。更兼艾艾双目含水,晶莹反光,总让人疑心她眸中有泪,心中悲戚。
胡春胡思乱想:你说这么漂亮的一个人,霸道总裁燕公子对她也就表面儿还能端得住,内里早舔狗了,艾艾现成的栖上枝头。跟别提青春年少,如花美貌,看着又不缺钱,简直上辈子积了大德了,你还……愁什么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艾艾不知道为什么,也叹了口气。
两个人各想各的心思,车里寂寂无声。
冬夜城市的快速路上,车流如织,尾灯点点,更有路边规划整齐的路灯灼灼成列,地上银河一样直亮到了天边……
车子里暖暖的,胡春有一丝恍惚,三天前他还拽着便宜的登机箱走在马路牙子上。滨海无疑是个现代化都市,虽然只在这里呆了三天,也约略感受到它自带红尘十丈,分明妖冶动人。这里跟部队不一样,更别提老家了,看着道路两侧不间断的霓虹店招,各个硕大分明,街市路口,亮如白昼,这里就分明是灯红酒绿的风流世界,随之而来的也定然是车水马龙,花月春风。多少他一辈子都没见识过的纸醉金迷、销魂蚀骨,正在他身边快速掠过。怪不得天天嚷嚷农村城市化,滨海跟他老家比,就是向后穿越了四十年!
人生苦短,享乐趁早。谁不想生活在繁荣富足、政通人和的百善之区?难怪她……投奔到了这里……
正琢磨着,导航的标准女音提示胡春从匝道拐弯,该下快速路了。胡春减速转向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看到一辆普桑。胡春隐约觉得这辆普桑好像已经跟了他们一路了。胡春看了普桑一眼,又看了它一眼,顺路啊哥们儿?这也太巧了吧?他现在路不熟,全凭导航指点,有心转几个圈试试看是不是被跟踪了,又担心艾艾嫌自己大惊小怪。
胡春从后视镜看了艾艾一眼,艾艾显然也注意到那辆普桑了,她盯着那辆车,嫌恶地皱了皱眉。
胡春说:“呃……我们……”
艾艾摇头:“走你的。”
弯道的时候,普桑超车了。
弯道超车这个词儿,虽然经常被嚷嚷着仿佛是个好词儿,但是说千道万,在交通法规上还是违制的。普桑这一下子超得又快又猛,近乎恶意地贴着宝马,要不是胡春微调方向盘,两辆车电光火石就擦上了,虽然那样的话普桑全责,但是胡春不欲生事,让它先走。饶是如此,普桑还嫌不足,超车之后,明目张胆占了宝马的车道,炫耀地在它眼前蛇形驾驶,画条了小龙!
胡春一拍方向盘,都想骂街了,顾及后面坐着的艾艾,悬崖勒马住了口。不过他也不是那么老实的一块料,看准了双方车头车尾相去不远,近到宝马驾驶员能到普桑的后视镜,胡春随手开了远光。不得不说BMW贵是有道理的,宝马系小太阳一样的冷光源乍然大亮,分外刺眼,简直是灼人二目。
胡春肉眼可见前面儿普桑驾驶员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眼睛,匝道上他转向不及,车也跟着晃了起来,差点儿就擦到桥膀子了,狼狈万分。
胡春出了口恶气:“晃不死你王八蛋算我输!”
坐在后座上的艾艾显然很是满意新司机的临机处置,她“噗嗤”笑了一声。
千金难买,美人一笑,艾艾的笑让胡春还真有点儿小得意。
不过也就是这一个强光瞬间,胡春通过前车后视镜,敏锐地捕捉到了普桑驾驶员的面孔--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脸,青须胡茬,比较油腻,看着就不像快好饼。好在下了快速路,那辆普桑一转弯,就不见了。
艾艾目送着它远去,微微地松了口气,胡春莫名觉得艾艾是认识这个混蛋驾驶员的。
不过女神太过高冷,他就不好意思问了。
然后他们就到了,艾艾家很好找,独栋。
真是够独栋的,有条车道直通院门口的那种独栋。风水书上说这叫一条枪煞,主刑伤。不过胡春估摸他们留过洋的牛人不在乎这个。
车子上的信号发射器触发了铁门的自动开关,平安进门,缓缓入库,大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合拢。从后视镜里看着沉重的大门自动关闭到严丝合缝,胡春有一瞬想起来神盾特工局。你别说,这个院门口好像真有块招牌,不过刚才光线不好,胡春没看明白。
房子可以说很豪了,它主要是大:红砖围墙,深深庭院。四车位车库宽敞便利,壮硕的白色宝马泊车入位,都有种一缺三的空落落。
院落中央,三层小楼,房前种了一圈儿树,谁也不挨着谁,您就琢磨多宽绰吧。在寸土寸金的滨海,这座房就算金山!
这么高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居然就住了艾艾一个人,冰封城堡里的小公主。进门之后,艾艾扭开门灯,因为房间比平常民房要高,吸顶灯从两米九的位置散发出的光就格外有一种空旷幽远的感觉,看着跟庙似的。
胡春咳嗽了一声,有回音儿。
他寻思:真有邪的,美人你自己住这儿不害怕吗?
艾艾一边走边跟胡春说:“这里有阿姨定时打扫的。除了你自己的房间,别的屋子都上锁,你别瞎闯。”
胡春“哦”了一声。
艾艾领着胡春推开了一扇屋门:“你住这里。”
开灯一看,客房干干净净,铺盖家具都是现成儿的,更可喜的是独立卫浴,各种设备应有尽有。胡春同志算拎包入住。看着单间宿舍柔软的大床,他一瞬间心里难过:这屋子比李飞给他预备的修车厂上下铺的屋子强了百倍。阴差阳错,他算是暖暖和和找到地方混了,也不知道这死冷寒天的,李飞上了哪儿了……他老婆的后事料理得怎么样……
艾艾大概给胡春说了说这个房子的布局,她随手指着一层的敞开式厨房:“还没吃饭吧?自己给自己弄点儿吃的。冰箱里的东西你都可以吃。”
胡春走过去打开巨大的冰箱一看,嗯,各类肉蛋奶菜,塞得满满当当。嗯,艾艾他们这伙儿人都是战备级别的,估计丧尸来了都能顶一阵子。
胡春回过头,很想巴结巴结女神,结果使鬼差一句港剧涌上心头:“要不,我下面给你吃?”
艾艾闻言薄怒,蹙起眉头,她很讨厌男人跟自己开这种玩笑:“你放尊重些,胡说八道我就让你滚!”
胡春悔得肠子都青了,哪有跟人家大姑娘这么说话的?这不跟燕淮一样臭流氓了吗?
艾艾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自己住三楼,她给了胡春一个电话,冷冷地说:“你刚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电话联系我吧。”那意思,电联就行,有事儿人也不许上来!
胡春臊眉耷眼地“嗯”了一声,寻思:燕淮也是心宽,萍水相逢,他就敢让自己跟美人同住一楼。我要万一是个变态,娇滴滴的艾艾能拦得住么?
看着收拾东西走上楼的艾艾,胡春为了缓解尴尬,随口问了一句:“那二楼是谁住?”
艾艾头也不回:“燕淮。”
胡春顷刻就愣住了:敢情他俩早同居了啊!
三十分钟之后,一楼大厅。
满脸“真香”的艾艾坐在胡春对面儿“啼哩吐噜”地吃着他的面条儿。天可怜见,他没叫她啊!胡春心中,艾艾冰清玉洁,餐风饮露,仙女儿是指定不会吃扒猪脸儿的。
谁知道艾艾在三楼闻着香味儿,自己就下凡了,然后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坐下就吃。
胡春举着筷子看着她一口一口地把自己晚饭都造了,心中默念:八千,八千,八千……
算了我再煮一锅!
艾艾口齿不清地看着在灶台前忙活的胡春:“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做饭的。比外卖好吃多了。”
胡春擦了把冷汗:“祖宗,这锅面六十八块钱一斤的厄瓜多尔白虾都让我放进去了,加上新鲜配菜跟面条儿,成本得有小八十,您跟外面儿十块钱一碗的面条怎么比?”
艾艾满脸惊奇:“吃的这么贵啊!”
胡春翻个白眼儿,心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哦!
这个开放式的厨房挺宽敞,因为人实在少,所以用餐区显得特别空旷。做了两锅面的胡春终于摸到了一口饭吃,艾艾意犹未尽,站起来又从他锅里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灯底下,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夹着萧山萝卜干,居然挺和谐的。又吃了两大口酱肉,胡春有了些底气,小心翼翼地问:“艾工啊,今天那个开普桑的,你认识吗?”
艾艾顿了顿,决定冲着晚饭的面子上实诚回答:“认识。”
仙女么,就是言简意赅。
胡春很谨慎地措辞了一下儿:“你……得罪人了啊?”
艾艾一双大眼睛点儿迷茫,显然是在认真思考:“我觉得不算吧……”
胡春把筷子一撂:“那他为什么要跟踪你呢?”
艾艾咽下去一口面汤,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不是跟踪,是尾随。他想娶我,我不答应。”
胡春的面条几乎从鼻子里喷出来,他一拍桌子:“娶你?他也配!”
艾艾一本正经:“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不配?”
胡春脱口而出:“普桑跟宝马。丑逼跟女神,配吗?他真敢想!”
艾艾怔忡了一下儿,轻轻喟了口气:“宝马是燕淮的,美人……呵呵……残值不够高……”
胡春挠挠头:“我看着都不般配!这不没边儿的事儿么?我说,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啊?”
艾艾摇摇头,神色老实地像个小丫头:“没有。”
胡春探寻地问:“他就一直这么跟着你?日子不短了吧?燕淮也不管?”
艾艾完全不能理解:“这不关燕淮的事儿啊!他又不想娶燕淮!”
神逻辑!
胡春看着眼前这位大小姐,彻底没脾气了。
吃完了饭,艾艾扭头上楼去了。厨房里一切都是老妈子胡春归置的。
那天晚上,胡春一边儿刷碗一边儿念叨:“八千,八千,八千……”
收拾好了之后,胡春擦着手直奔自己卧室睡觉去了。艾艾不让他碰的别的地方,他不招人讨厌。
殊不知,艾艾默默地站在一楼半的暗影里,微眯着眼睛观察了胡春好一会儿。黑暗里,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儿:“燕淮……为什么要把你卷进来呢……”
别墅的住宿条件蛮好,胡春这一觉睡得也香。只是梦醒之间,觉得此处惨淡月色,仿佛比别处黯然许多,窗外的风仿佛也是幽怨的……
次日,部队里养成的生物钟让胡春一早儿就醒了。他穿衣下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儿,推开了房门。
别墅里寂寂无声,毫无人气。
胡春慢慢地走了两步,叫一声:“艾工?”
房间里黑漆漆的,仿佛从来没有过人。
胡春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天该亮了啊。
他“唰”地拉开了巨大厚重的客厅窗帘,屋子里顿时明白了起来。
胡春眯起了眼,触目所及,屋外的院子里晨雾滚滚,白茫茫一片。成团成团地浊白水气,前赴后继地随着微风拍打着落地玻璃窗,带着无形的逼仄压力。
屋里屋外,两重世界。
雾气中,胡春隐约能看到院子里嶙峋的大树,枝丫纵横,许是这里的树木成才日久,所以阴森太过,纵然冬日落叶,那些许的可贵的阳光透过树枝,也被过滤成了古怪的淡蓝颜色。
眼前一面墙那么大的玻璃窗,仿佛变成他窥测外界的荧荧屏幕:冷色光源,雪白背景,团团浓雾,月迷津渡。胡春有片刻恍惚,到底玻璃的哪一边……才是人间?
哎哟我去!这缺德人家儿,这倒霉房子,怎么修得怪瘆的慌的?
突然!一道血红身影从浓雾中陡然蹿出,“啪”地一声趴到了落地玻璃上!
来人穿一身大红运动装,黑色口罩几乎捂住了整张脸,只剩下一对儿骨碌碌地大眼珠子直勾勾地往屋里看。
说时迟那时快,胡春同志“嗷”地一嗓子就蹦起来了,扭头就跑:“鬼鬼鬼鬼鬼啊啊啊啊啊!!!”
窗外的家伙“啪啪”地拍着玻璃,声音倒是耳熟好听:“胡春,胡春!你跑什么啊?是我。艾艾!我就是跑了两圈步,过来看看你做早饭了没有?”
二十分钟之后,胡春含着速效救心丸看着艾艾坐在他对面儿吃煎蛋,他一边儿摩呲自己前胸一边儿想:我到底能不能胜任这个差事?
换掉运动服的艾艾朝他一笑,用嘴型说了俩字儿:“八千。”
胡春就没脾气了。
然后,他们就上班儿去了。艾艾抱着笔记本端坐在宝马后面儿打盹儿,偶尔还能打出煎鸡蛋味道的饱嗝儿。
一路开到了工厂,厂门口围了一些人,正在窃窃私语。
胡春开近了才能看出来,围观的都是自己公司的同事,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宝马车。大家看到艾艾来了,隐约松了口气,人群分开,公司门口蹲着一个数九寒天也穿着职业装的女子。
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扭过头,狐疑地看着艾艾来的方向,不是冯娉是谁?
胡春莫名觉得,冯娉的目光穿过了艾艾,阴森森地直瞪向了自己,他莫名打了个寒颤。
地上赫然有一只死鸡!
艾艾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儿!就是那种被割喉、放血、扔到厂门口的死鸡!
工厂厚重的大铁门上,用鸡血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儿,好像是为了魇住什么的符咒。
铅色彤云,密布天际,沉沉雾霾,压境而来。
正应了那句乌云压城城欲催的老话儿。
冯娉面色凝重地把艾艾拽到了一边儿:“哎,昨天,他跟你住在那儿,没事儿吧?”
艾艾满不在乎:“没事儿。人挺正常的。”
冯娉冷哼一声:“还没事儿?他刚来就这样了!你也不想想,这正常吗?”
艾艾思忖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是说……燕淮雇了条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