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香径》马蹄声凌乱

37、劳燕分飞

　　后来……燕淮没有再来过。奶奶也没再来过。冯娉也没来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自从开过那个新产品发表会，美丽的艾工就算社会性死亡了。
　　后来……胡春也不来了……
　　胡春看着艾艾的样子总是很愧疚，人就是这样，对不起谁就躲着谁。其实细论起来，胡春这样儿还算有良心的。艾艾想想自己姨夫，又想想自己姨妈，心里别有一番五味杂陈，然后……居然觉得胡春这人其实还不错……
　　于是艾艾就长久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想着自己的心思，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很认真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长长久久地沉浸其中，不愿出来。想她并不长久的人生，给外力弄得七零八落，纵然被燕淮拼命修补，运行起来也是左支右绌。而她平生心愿，又仿佛宏大到了愚不可及，就是力小而谋大。天长日久，怎不招人嫌弃？譬如说这回燕淮把她送到这个地方，到底是一如当初他们说好的那般各做各事，还是他当真郎心如铁厌了她……也是难说……
　　而且，他难道就不对么？她难道就不疯么？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如果可以，艾艾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不曾存在，就不用坚持。
　　林医生谨慎地治疗着艾艾，她是一个很好的样本，是一个美丽的病人。她会乖乖吃药，她会对护士微笑，她会尽量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尽量少占地方，尽量不给所有人找麻烦，好像潜意识希望自己从来没来到过这个世界上。她沉默又羞怯，与人对视的时候目光躲闪，被直视的时候有一点点脸红，很像旧时深闺好女，贞洁羞怯，真实荒诞。
　　过来会诊的李鑫对艾艾的状态很有几分吃惊，林大夫耸肩摇头。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下儿，给艾艾做了一次谈话治疗。
　　那次治疗平顺而诡异。
　　淡蓝色的治疗房里有硕大舒适的沙发，随性可爱的装饰，李鑫医生随手扭开了轻柔放松的潺潺流水白噪音，貌似是要给艾艾解压。他记得艾艾对这个声音非常敏感。
　　果然，走进治疗间的艾艾轻轻侧过了头，似乎被流水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她微微蹙起了眉，好像不高兴了。不过旋即，她就调整了态度，这回艾艾没有看李鑫，她扭头警惕地看着林大夫。
　　这段时间和她更熟悉的林医生笑着指了指沙发：“去坐吧，怎么舒服怎么来，想躺下的话也行。咱们就是聊聊天。”
　　艾艾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沙发旁边坐下，穿着病号服的艾艾不依不靠，双手放在膝盖上，活脱一个等着上课的小学生。她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大夫们，漆黑的长发垂落肩头，因为被关了许久，所以脸色分外雪白。现在的艾艾呈现一种无助的美丽、毫无还手之力的脆弱和对整个世界的懵懵懂懂。
　　两位医生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从小接受治疗的病人很难搞，因为治疗过程她弄不好比医生还门儿清。所以治疗……就变成了某种程度的斗智斗勇……
　　美国曾经有案例，精神科医生无法对智商超过180的犯罪嫌疑人做出准确的判断。艾艾……虽然智商没有那么高，但是医疗经验足以弥补她的不足……
　　首先开口的李鑫笑容可掬：“艾艾，最近过得好么？”
　　艾艾瞥了他一眼，回答得很温顺：“好啊……很好……这里的人都很照顾我……”她垂下了头，她看起来很正常，就是那种很害羞的女孩子。
　　李鑫看了林医生一眼，林医生示意他继续问。
　　李鑫非常和煦：“那么艾艾最近在做什么呢？”
　　艾艾玩儿着手指：“有读书……看资料……随便看看的那一种……”
　　李鑫笑着问：“艾艾都读了什么书啊？”
　　艾艾捋一捋长发，她突然抬起头，明媚里还带着点儿类似少女的叛逆：“《基督山伯爵》！以前燕淮哥哥从来不让我读这一本！我一直好好奇，里面写了什么？他不在，我正好看一看。”
　　“燕淮哥哥”这个称谓……很有趣……
　　李鑫饶有兴致地看了艾艾一眼。
　　艾艾的脸上没有更多表情，十分理所应当的样子。
　　李鑫笑吟吟地接着问：“那么燕淮哥哥去了哪里啊？”
　　艾艾困惑地思索了一下儿：“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救火去了？”
　　李鑫突然蹙眉，看了林医生一眼。林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
　　然后就有点儿冷场，林医生接了口：“哦？那书里写了什么？有趣吗？”
　　艾艾用手指卷住了长头发，有点儿小抱怨：“还行吧。也没什么特别的。想不明白燕淮哥哥为什么不让我看？不就是个报仇的故事么？难道因为我还小？”
　　林医生若有所指地看了李鑫一眼。
　　李鑫饶有兴致地向艾艾探过了身子：“燕淮……嗯，燕淮哥哥觉得艾艾还小？他为什么这么想？”
　　艾艾抬起头，满脸无辜：“我觉得我不小了。我都十三岁了。”
　　李鑫些微错愕，他看了林医生一眼。
　　林医生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停了停，他含笑继续对艾艾说：“艾艾，不对吧？你去年就十三岁了。你今年应该十四岁了才对。艾艾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艾艾蹙眉，好像很讨厌大姑娘这个形容词，她撇了撇嘴：“我十三岁。我真的十三岁。我不会长到十四岁的。永远不会。”
　　林医生噗嗤一笑：“傻话，大家都会长大的，每一年我们都会长大一岁对不对？艾艾就是十四岁了。”
　　艾艾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抬起头，破天荒地直视着她的医生，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不！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会长到十四岁的。如果我十四岁了，我就去死！”
　　林医生慢慢收敛了笑容，回头看了李鑫一眼。
　　李鑫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艾艾，你累了，回房间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艾艾乖巧地点头微笑：“好啊。”说着径自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李鑫突然叫住她：“艾艾！”
　　艾艾轻轻地回过头：“嗯？”
　　李鑫些微犹豫，他还是问了出来：“艾艾，想不想见燕淮哥哥？”
　　艾艾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好用力地点点头，她大声说：“想啊！”
　　李鑫就笑了：“我会跟他说，让他来看你。”
　　艾艾抿了抿嘴：“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他来接我回家呢？我有好好吃药，我有好好治疗，我好了……我不会给他找麻烦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更小了一些，些微咬着嘴唇，好难地张口：“你去和他说，他都陪了那个小妹妹那么久了……好不好……也来看看我么……”
　　李鑫沉默了一下儿，点了点头：“好的，我去和他说说看。艾艾不要急。”
　　目送着艾艾远去，林医生和李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神情都很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李鑫问林杨：“你觉得怎么样？”
　　林杨想了想：“你知道神奇的点在哪里么？她专业居然没丢下，她昨天还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业务期刊呢。除了间歇性的认知错乱，我跟你说她比街上的路人甲乙丙丁更有建设伟大祖国的价值，是如假包换的专业人士。现在从所有指标来看，她有一定的控制能力，辨认能力有局限。”沉了沉，他下了个结论：“无论怎么说，她都不算无刑事责任能力人，这么定义比较牵强。就算我这儿过了，以后你那儿也过不了。”
　　李鑫笑得意味深长：“伏笔还是要打的么……”他回头看着林杨：“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坚决按照法律法规医疗标准做认定。”
　　林杨撇撇嘴回过头：“所以……还要把她留在这里么？她符合出院标准了。”
　　李鑫犹豫了一下儿：“我要问问燕淮的意思。”
　　林杨当场冷笑：“资本的力量啊。”
　　李鑫就呵呵了。
　　几天之后，燕淮出现在安定医院，特别高调的那种出现：霸道总裁，前呼后拥，一脸煞气，走路带风。胡春不白跟燕淮混好几个月，衙内家丁狗腿子的模样那也是十足十的。
　　一路上大夫护士没有不看的，可好，这知道的是来探病，不知道还当燕淮来踢馆一样。
　　好在极安定医院的大夫护士都见过世面，见怪不怪，也是，人家什么规格的疯子没看见过啊？能让一土豪唬住？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国家卫健委说：我国有两亿多人有精神障碍呢，这年头儿，谁能保证自己就是正常的？
　　综上所述，当精神科医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那天，很有前途的林杨和很有前途的李鑫站在三层的办公室，冷冷地看着下面的排场，谁也没说话。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探视的效果那是相当的劲爆，引起群众围观无数，全医院大夫护士加上病人全程直播地那么看热闹，泼天狗血啊！
　　艾艾住的是单间病房，在这里算是最好的待遇了，燕淮舍得花钱么……
　　鉴于艾艾的情况稳定，所以家属前来探视的话，关上屋门两个人还是有一定隐私的。当然，有监控的那一种隐私。
　　反正霸道燕总把大门一关，恶奴胡春往门口一戳，看那情形就是：且看今日安定医院，竟是谁家天下的那种明反。
　　那天也不知道燕淮关上门到底和艾艾鼓捣了些什么，开始只听得屋里很低声地说话，后来就寂寂无声了好一会儿，那种寂寂啊，让站在门口的胡春儿都有点儿脸红。
　　然后……只听屋里“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然后屋里就传出来嘤嘤的啜泣！
　　还没等胡春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燕淮已经推开房门，面如霜雪地大步而出。燕淮一边儿走一边儿整理衣服，仿佛在病房做了什么不可描述之事。而披头散发的艾艾疾步而出，一把拽住了燕淮的衣角，居然放声哭了出来：“你嫌弃我么？我乖！我听话！我还是漂漂亮亮的！就是为了那个小姑娘对不对？！你喜欢她就不喜欢我了！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啊！我多漂亮！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丑八怪？”
　　燕淮大怒：“不要胡扯！人家清清白白聪明正派的一个小女孩儿怎么会是丑八怪！”
　　此言一出，如同利刃，艾艾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她捂着胸口努力地呼吸，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再开口的时候，艾艾的声音软了许多：“不要这么对我好不好？燕淮……燕淮哥哥……你看，你把我关在这里，你天天高高兴兴地陪着个小妹妹！你还要我怎样？我不闹了，我以后都不闹了。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燕淮……我什么都没有了……”
　　燕淮扭头，厉声呵斥：“你看你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满嘴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自己难道不觉得丢人么？”
　　艾艾哭了一脑门子的汗，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她雪白脸色，漆黑长发就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死死地拽着燕淮的袖子：“带我回家吧，求求你了，燕淮哥哥！医生都说我可以回家了！我不要在这里！我害怕……”
　　燕淮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艾艾，他点手把侍立在一边儿的胡春叫了过来，从胡春帮他拿着的随身包里抽了护照机票出来递给艾艾。
　　燕淮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你不是想回家吗？走吧，我成全你。回温哥华去！起码那儿没人认识你！也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艾艾的脸色倏地惨白，嘴唇抖索：“不！我不走！”
　　燕淮扭头深深看了艾艾一眼：“你下定决心了？”
　　艾艾死死抓着燕淮的胳膊：“我下定决心了！我不走！我不走！”
　　燕淮倏地推开了艾艾，径自离去，满脸恚怒：“你不走，我走！”
　　许是这一下子燕淮用力太过，许是艾艾久病体虚不经磕碰，燕淮手指到处艾艾居然应声摔倒，她“啊”地一声惊呼软地上。
　　燕淮嗤笑：“别装可怜！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
　　艾艾眼尾通红，她跪在地上凄凄地拽着燕淮的裤脚，哽咽得几难出声：“不……别这样……请你……不要离开我……我听话……我乖……我会努力漂亮下去的……”
　　美人落泪，楚楚可怜，淡红夕阳隔着玻璃斜斜投入，照在艾艾身上，她依旧雪白皮肉，依旧宝色生光。
　　羊脂玉依旧是羊脂玉，无奈眼前人未必还是心上人。
　　燕淮冷冷呵斥：“放开我！你有病！”
　　艾艾一口气噎住，瞪大眼睛看着燕淮，喉头咯咯作响，她的面孔迅疾胀红，旋又惨白，几乎要把自己憋晕过去！只不过她死死地拽着燕淮的裤脚，手指痉挛，怎也不要松开的样子。
　　燕淮闭上眼睛，抬腿就踹，大声吼她：“你放开我！”
　　这下儿很重，踹得艾艾趔趄倒下，一直冷眼旁观的胡春都有些许不忍地把脸扭了过去，他走上两步，拉住燕淮的胳膊：“燕总，燕总，别，这样不合适……”
　　看着病房门口居然如此轰轰烈烈，医生护士匆匆赶来，七手八脚地分开了这对儿冤家。
　　林杨快步跑来，尴尬中带着不悦：“燕总，你不能这么刺激一个病人！你怎么当病人家属的？”
　　燕淮满脸不可思议：“我凭什么是病人家属？她是我什么人？”
　　林杨大怒：“什么人都不是你也不能这样！”
　　艾艾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浑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
　　燕淮面对围观群众，理直气壮：“她不是我妻子！她不是我妹妹！我把她开除了，她现在也不是我员工！我这些年对她仁至义尽！你们别这么看着我！你们知道什么？”他指着无力起身的艾艾，面孔胀红，青筋勃然，眼中似蕴水光：“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我每天都陪着一个疯子！你们还是拿薪水有周末能放假的！我呢？我呢？！我没日没夜！我起早贪黑！我不是没有为她付出过！”说到这里，他声音哽咽，热泪涌出：“无期徒刑二十年还能出狱呢！我为什么就得陪她一辈子？！老子受够了！行不行？！你治不好她，你就怪我？！”说罢，燕淮推开林大夫扭头就走！
　　胡春看了看趴在地上哭得起不来的艾艾，又看了看大步流星离去的燕淮，他一咬牙一跺脚，扭头跟着霸道总裁撤了。
　　这世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紧跟老板，不犯错误！
　　林杨怔了好一会儿，把哭到歇斯底里抬不起头轻轻地扶了起来。作为精神科医生，这一出儿他看得太多了，多到理所当然，多到水到渠成，多到你没法指责病人家属。
　　哎……为什么有这个病啊？
　　人间，真苦。
　　次日，安定医院传来消息：艾艾自杀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