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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孤飞坠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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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是在上吊被救下来十天后离开安定医院的,说来奇怪:她好吃好喝安安静静的时候,大夫把她留在医院各种治疗,方案层出不穷。如今病人上吊了,大夫们反倒觉得她可以出院了。有风声说,无非燕总给的医疗费花完了而已,这也不能责备医院什么,医院也不是慈善机构,大家都要吃饭的么。
胡春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来接艾艾出院。燕淮铁了心要当渣男,接前任出院这路事儿渣男是不会干的,让胡春来善后已经算是霸道总裁仁至义尽了。
胡春到医院的时候,大夫问他和病人是什么关系。胡春听了很有点儿眉目尴尬,如今才知道渣男固然不是人,当渣男的爪牙也不能太有良心。
江湖险恶,胡春纵然跟着燕淮和艾艾看了些豺狼虎豹,也没能完全适应。胡春骨子里是个敦厚的人。
好在大夫们并不十分追究他和艾艾的关系,他们见得太多了。精神类疾患死不了活不好,从医院出来能有个人给领走就阿弥陀佛。把病人遗弃在医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属层出不穷,大夫护士已经麻木了。
看到医院门口只出现了胡春,艾艾的眼神明灭了一下儿,她迅速垂下头,似乎是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来送她出院的主治医师玩味地挑了挑眉。
小艾工啊……曾经是那么让人惊艳的鲜活生命……
想到这里,胡春低下头,暗自握紧了拳:他们……都不是人!
现在的艾艾很憔悴,她的脸是惨白的,她瘦弱了许多,她的眼神执着而凄厉,看起来活脱是个疯子。
还好,在所有人面前,这个疯子表现得很顺从,顺从到有些浑浑噩噩。这也难怪,这些日子的密集治疗,医生给她服用了许多抑制类药物,正常人吃了都会精神恍惚。
何况……她是个疯子呢?
走出医院大门之前,医生例行公事地嘱咐艾艾好好生活,坚持治疗,不要丧失对未来的信心。
艾艾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这些年她已听了太多这类无关痛痒的废话。有的时候她真的很怀疑,这帮穿白大褂儿的知不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她还有未来吗?不,那个玩意儿,她十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
有的时候,太过不着边际的话就不用回答了,沉默本身就可以表示不赞同。这么看当个疯子挺好的,没有人会向她追究礼仪问题。
虽然现在她的诊断报告上说:处于精神分裂症的非发作期。
辞别了医生,艾艾毫不抵抗地上了胡春的车,她不怎么看胡春,什么都不问,好像对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都漠不关心。
一路上,艾艾都不和胡春说话。只是听到胡她说要带她回家的时候,艾艾的嘴角凄凉地翘了翘,她的声音很低:“家啊……很好……”
胡春犹豫了一下儿,没接这个话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不知道她是在自暴自弃还是真的人戏不分?他来之前,燕淮当着所有人说:“她闹就随她去。你拿主意怎么都行。”
然后胡春就拿稳主意和艾艾一起回家了。
那个曾经热热闹闹大家凑在一起过春节的别墅现在空荡得可怕。
房子太大,人太少,尤其显得没热气,怎么都不像人住的地方。平常还不觉得,有了艾艾那句话打底儿,胡春现在也觉得:要说这个空旷的大房子是个“家”……真的好勉强……
所以说燕淮是个牛人,这个地方离了他,仿佛生气儿都没了。
回到别墅的艾艾精神好了许多,她径自走上二层--那是燕淮住的地方……燕淮曾经住的地方。他已经搬出去了,虽然家具尤在,但是床上用品已经都被阿姨收起来了,床铺光秃秃的,屋子里也没了他常用的电子设备。艾艾咬咬嘴唇,燕淮自然不住在这里了,燕总的朋友圈晒得热热闹闹,他那新欢年幼可人,姿容秀丽。听说只有十八岁……是好人家的好女孩儿……
艾艾在燕淮的卧室站了很久很久,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胡春在二层陪了艾艾一会儿,再三确定她不会伤害自己,胡春才默默地离开了。他不忍心看艾艾难过,于是想下楼去给她弄点儿吃的。胡春煮了很好吃的海鲜面,量大料足,是艾艾最喜欢的那种。不期然想起他刚刚搬进别墅的时候,随便煮了点儿面,艾艾就被香味儿诱下楼来。今天的胡春特意多加佐料,他希望艾艾会很快下来找他吃点儿东西,她太瘦了。
但是艾艾没有下来,她关掉了楼上所有的灯。转眼间,别墅的二层和三层都是黑漆漆的,安静得好像没有活物。艾艾是受了重伤的野兽,把自己隐藏在了洞穴的最深处。
胡春叹了口气,他没有勉强艾艾吃饭,默默回身收拾了厨房。那天,胡春早早地回房间休息,他没有再打扰艾艾。午夜梦回,思绪万千,胡春翻来覆去地在舒适的大床上翻腾着身子,他心乱如麻。
有些事虽然燕淮没和他明说,但是胡春能猜到许多。胡春直觉事情已经很糟糕了。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是艾艾,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没有勇气活下去?胡春猛地坐了起来!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女鬼从冰河里缓缓地走上来!
胡春陡然毛骨悚然,他甚至觉得自己隔着薄薄的窗帘看到后院闪过了一道光。
半夜,胡春匆匆穿上衣服推门而出!
深夜、后园。
潺潺流淌的河水在月光下闪烁着粼粼的光。
一阵寒风吹散了淡淡的雾气,胡春分明看到了一条窈窕身影慢慢地走向小河深处。那是衣着单薄的艾艾!
艾艾满头乌发毫无束缚地披散身后,她稳稳地向河水深处走去。
速度缓慢,一步不停。
她要死了!她果然还是要死了!他们逼死她了!
那时的胡春发出了一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哀嚎。
他不想让她死!虽然她从来不曾喜欢过他。他甚至没想过要占有她。
他喜欢她!像喜欢一朵花!像喜欢一只鸟!他喜欢她如同喜欢天地间一个美丽的生灵!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他们为什么就是容不下她!
当胡春把艾艾从水里死拉活拽上来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胡春一边哭一边用力地摇晃着艾艾的肩膀,他愤怒地质问她:“你干什么呢?嗯?你干什么呢?你这就不活了吗?他就那么重要?他……他难道没……你难道就一会儿都离不开他?你有没有出息?你还有亲人有奶奶啊……”
冷风吹散了雾气,湿淋淋的艾艾特别迷茫地看着胡春,她完全不明白胡春在说什么,于是非常困惑地极目四望。她好像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艾艾的眼神有点儿呆滞,看起来就软绵绵的。她无辜得像个婴儿,对这个凶残的世界毫无抵御之力。
艾艾那么悲伤地看着胡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她笨拙地帮他擦眼泪企图劝服他:“不,你别哭。”
月亮明晃晃地照到地上,胡春泪眼朦胧地看着艾艾,眼前这个女人的目光充满了痛苦,痛苦到胡春觉得自己把她从冰河里拉出来都是一桩罪过的事情。
那一瞬间胡春才明白,他们说的没有错儿,琉璃一样的艾艾真的有点儿疯!
胡春几乎是愤怒地抓住了艾艾的手腕子,他拽起她不由分说地向别墅走去。胡春大步流星!胡春不肯回头!他要把她带回正轨!他不能看着她就这么沉沦下去!他莫名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这个想法很荒谬,荒谬到胡春自己都不敢想第二遍!
艾艾被胡春一路拽回了自己的房间。胡春不由分说地把艾艾推进了浴室,拧开了热水,他对她大喊大叫:“把自己弄热!把自己洗干净!”然后胡春“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胡春不明白自己恼怒什么,但是他知道:如果是燕淮在这里,他一定会亲自下手把艾艾洗剥干净,扔在床上,嘴对嘴地喂点儿什么死贵死贵的烈酒让她暖和起来,然后再视情况和她干点儿臭不要脸的事儿,让她彻底顾不上别的……这些事儿燕淮干起来行云流水,看起来熟稔以极。
但是……胡春不能……胡春也不敢……
他没有这个资格。
人世太苦,生而不公。
那天,胡春没有离开,他双手抱膝呆呆地坐在浴室门口,听着里面许久之后才传出的“哗哗”的水声。胡春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没有按下燕淮的名字,他想要拥有艾艾,哪怕一会儿也行。
好在没过多久,浴室的门口就弥漫了淡淡水雾气息。这个地方从来不缺雾气。但是这次水雾里氤氲了些许玫瑰花的甜蜜香味。胡春无声地松了口气,他知道,那是艾艾开始沐浴。
胡春和他们已经混了一阵子,他知道:当艾艾知道清理自己的时候,她已经慢慢恢复神智了。
两个小时之后,披着毯子的艾艾听话地坐在她巨大的拔步床上默默地喝着胡春给她煮的酸辣汤。
胡春双手叉腰,满脸恚怒:“你干什么啊?你为什么寻死觅活的?你们俩是怎么……嗯!退一万步说,你死了称谁的心?如谁的意?你傻不傻啊?”
艾艾很小口地吮着酸辣汤,她神情平淡:“我没想自杀。”
胡春瞪着艾艾:“那你去河里干什么?!你别告诉我你被鬼迷心了!”
艾艾满脸理所应当:“我就是鬼迷心窍了……”说到这里,艾艾慢慢地抬起头:“你不知道这里闹鬼的么?”温柔的暖光灯下,她雪白的牙齿闪着细碎的光芒:“燕淮有没有对你说过……这里好像死过人?”
那个时候,艾艾淬玉似的脸上丝毫没有血色,她甚至伸出嫣红的舌头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汤碗。冷不丁地抬起头,艾艾的眼神是那样凄厉。
胡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那个瞬间他真的相信艾艾疯了。
艾艾满不在乎地把汤碗杵到胡春的怀里,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好啦好啦。我精神不正常。医生说了,我需要早点儿休息。”
胡春被艾艾推出房门之后,她卧室的大门“嘭”地一声就被关上了。说也奇怪,被拍到香闺门外,胡春倒有几分相信,艾艾被治好了不少。
至少那一刻,她的眼神是灵动的。
从那儿以后,胡春就开始了和艾艾诡异的“同居”生涯。艾艾不出门,就是很另类的男主外女主内。其实艾艾“内”也不主,起初是打扫卫生的刘阿姨管家拿。燕淮走了,就不再付维护墅的费用。离开大金主,胡春才明白,想让这座河畔别墅看起来不是那么破败地戳在原地,需要花多少钱?
艾艾不争气,手底下没什么存款,如今她失业在家更是坐吃山空。
刘阿姨雷厉风行地做主停了物业公司的维护服务。于是,很快草坪没人修剪、植物没人照顾,墙体没人收拾。后来为了省电,偌大别墅连灯都不怎么开了。
渐渐地,刘阿姨来的也不是那么勤了,听说是艾艾的存款付不起她的工资。
每天去公司上班的胡春现在是见不到燕淮的,燕总有了新欢,正在荒淫无道,从此君王不早朝。公司上下冯娉做主。CFO主管技术导向的高科企业各种吃力,恨得冯娉各种抓狂。
李鑫大夫天天给冯总做心理辅导:学企业管理的库克不是也做主苹果了吗?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美女!加油!你做得到!
如此这般,阴差阳错,胡春居然混成了冯总的心腹。也不为别的,跟那帮高工比起来,胡春说话好歹冯娉听得明白。做高科企业主管一个月,冯娉已经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那天,瞅着冯娉心情还算不差,胡春臊眉耷眼地挪了进来:“冯总……”
冯娉揉了揉脑门子:“说吧,什么事儿?”
胡春声音挺小:“艾工……嗯,艾艾,哎……”
冯娉怔了怔,满脸没好气儿:“哎哎哎,爱什么爱啊?燕淮不是说了吗?你爱她,你就得管到底!”
胡春双手抱头,急得都要蹲在当街了:“爱也不当饭吃啊!”他恳求冯娉:“你就不能给她找点儿活儿干嘛?我可真要养不起她了。”
冯娉眨了眨眼睛。
冯娉带着高工和一卷子图纸去看艾艾的时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时值盛夏,草木葱茏,院子里的杂草野蛮生长。
黑压压地爬山虎迅速地占领了别墅的四壁,它们阴森暗绿的吸盘如同恶魔的爪牙恣意攀附。不久之后,没人住的房间就已经推不开窗了。
这座别墅阴森森的,即便是夏日白天也有几分寒意,分明是被诅咒的地方。
纤弱的艾艾长久地坐在窗边,出神地看着不远处静水深流的窄窄小河。
夕阳透过明亮的窗子把她的房间都照得金灿灿的。夕阳给艾艾的身体也打上了一层柔光,让她看起来像个纤细的精灵,这样的艾艾美得好像一碰就会碎裂。
听到有人上楼,艾艾慢慢地回过头来,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人了。艾艾看到冯娉居然有点儿高兴,她腼腆地笑了起来,看着像个不知人事的少女。
冯娉走上两步,上下打量着昔日的朋友:“艾艾……艾艾,你还好吗?”
艾艾羞涩地点点头:“还好啊。”
冯娉看着艾艾有些凌乱的房间,深深地蹙起眉头:“胡春说,你现在吃的不好,住得也不好,也没什么钱用,让我来看看你。艾艾,你的房间怎么这么乱?”
艾艾回头看看自己的屋子,她满不在乎地朝冯娉伸出手,她的指甲很长了,因为没有怎么修剪所以指缝里有些污泥。
艾艾眨着眼睛说:“我觉得很好啊。这里很舒服呢。”
冯娉简直不能相信,原来几乎有些洁癖的艾艾现在邋遢成这个样子。跟着来的高工也暗地皱眉:现在的艾工长发披散,衣着凌乱,和以前那个职业精英真的是有云泥之别。这人……就疯成这个样子了吗?
冯娉不由分说地拍下艾艾抚摸自己面孔的手指,明显不太耐烦:“你也不小了。就算是刘阿姨不在,自己住的屋子自己还不收拾收拾吗?”说着她弯下腰,飞快地帮艾艾整理满是各种零碎儿的桌子,企图腾出块地方儿,让高工把怀里抱着的笔记本电脑和图纸放下来。
艾艾一把拦住冯娉:“不!不要收拾这里!不要动我的东西!这些手办是燕淮哥哥送给我的!动了他会不高兴!”
冯娉嗤之以鼻:“他不高兴?他不高兴就不会死在外面不回来!”她恼怒地数落艾艾:“我说你啊,他是你的命根子吗?没有他你自己也得学着过下去啊。你看看你这屋乱的,还像人住的地方吗?”
艾艾任性地摇头,声音偏执得像个任性的孩子:“我的房间很好啊!你不觉得我的房间好像金子做的么?”说到这里,艾艾的双手虚抚着房间中不可碰触的灿烂阳光,一如拥抱着梦幻泡影,她的声音也像做梦一样:“燕淮哥哥说过,愿意用黄金为我造一座屋子。他答应过我,要长长久久地在金屋里和我过一辈子。你看……他做到了……”
对着这样的艾艾,冯娉猛然倒退了两步:“我看你真是疯了!他们怎么准许你出院的?”
高工轻轻地拽了拽冯娉的衣角:“冯总……算了吧……算了吧……”
冯娉一跺脚,扭头就走:“我看你真是没救了!”
离开的时候,冯娉回头再一次看了看这座那么熟悉的别墅,这才多久,它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凋敝的城堡、漆黑的房间、疯癫的美人。
火红的太阳正缓缓向西沉降,艾艾那座梦想中的黄金屋终于失去了注定不能长久的光彩。
站在院子里的冯娉甚至能听到艾艾歇斯底里的恐惧尖叫,她哭得那么绝望,她的嗓音那么凄厉:“不要啊……不要啊……不要离开我……我的金屋子……”
高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对冯娉说:“她疯了。”
冯娉抿了抿嘴。
女人啊,当世人都觉得她该疯的时候,她就疯了。
当世人都觉得她该死得时候,她就是鬼了。
艾艾有什么错呢?
她只不过是如了大家的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