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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雀多谩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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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这是平生第一次进安定医院。
艾艾住在那里已经有几天了,没人去看过她。
听说主治医生来过电话:“就算交足了住院费,总要送点儿病人的随身用的东西来……”大夫的措辞谨慎又客气,毕竟他们见了太多把病人扔到医院就再不见面的家属。
见多了,总猜不错。
果然,燕淮接了电话也不置可否,那两天他不知在忙什么,总是出门在外。而且霸道总裁没空理会这些小事儿不也理所当然?
冯娉好像蛮忌讳那种地方,犹豫半天,她默默收拾了些东西,打了个小包儿交给胡春,让他去医院看看,没有更多的话带给艾艾。
胡春其实也不想去。倒不是别的,他觉得自己没脸见她。好多事儿他是身不由己,毕竟他是燕淮雇的,一个月燕总给八千,年底双薪他初来乍到也臭不要脸的拿了。拉车的看老板脸子办事儿,这有毛病吗?胡春为难地叹了口气:这钱啊,不是那么好挣的。
踌躇了小半天儿,胡春才硬着头皮带着那些零碎儿去看艾艾。他想她大概会把他啐回来,啐一脸的那种啐法儿,从那天的眼神儿就能看出来。
可是艾艾不是那样的,她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病房里的艾艾很沉默,她被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屋子里,窗子上有铁栅栏,房门是不锈钢的,病房有一个巨大的玻璃观察窗,方便大夫护士不进门儿就能看见病人。被关起来的艾艾就像是养在缸里的鱼,或者玻璃盒儿里的小玩偶。
她穿着蓝白条儿的病号服,一头长发松松地垂在脑后,没有任何妆饰的脸庞有些苍白,嘴唇也是苍白的。不过,苍白的艾艾很好看。她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到乖巧。
如果不是病房里有铁栏杆,病号服上写着某某安定医院,艾艾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虚弱病人。她瘦了一些眼睛就显得更大了,不过眼神空洞洞的。
看见艾艾的那一瞬间,胡春深深恐惧:他们是不是给她吃药把她吃傻了?他猛然回头,瞧着陪同的大夫:“你们……你们不会把她给电了吧?”
陪他进来的林大夫笑着摇头:“别胡说!我们可是正经医院。这个病人有感知障碍和妄想症状,但是没有暴力行为。我们给了她一些药物干预,鉴于病人状态比较虚弱,她只吃了一些‘奋乃静’。在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里算轻量级的。”说着,林大夫认真地隔着玻璃观察着艾艾:“效果蛮好的。你看,她现在状态不错。你跟她聊聊吧,保证有问有答的。”
胡春都磕巴了:“什么……什么叫有问有答的?她又不是个AI!”
林大夫“噗嗤”笑了:“她当然不是个AI。她的病历李鑫给我转过来了。这类幼年强刺激造成的创伤没那么容易好,不过要恶化也一时糟不到哪里去。”
胡春期期艾艾地问:“那……她还能痊愈么?”
林大夫耸耸肩:“心病还要心药医么。大夫又不是神仙。”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他又看了看艾艾,忽而认真了些:“好可惜,这么漂亮。”他回头问胡春:“听说你是她同事,病人怎么会突然恶化到精神分裂呢?明明这些年都保持的不错啊。”
胡春沉默了一会儿,再张嘴的时候声音也不大:“大夫,您说什么叫‘疯’呢?”在胡春有限的心理知识存货里“精神分裂”就算是“疯”了。
林大夫显然对这个幼稚的问题不上心:“在一般人眼里,跟大家不一样就算‘疯’。”
胡春抬起头:“啊?还能这样?那谁能保证大家就是对的呢?”
林大夫迟疑一下儿,几乎笑出来:“你这是个哲学问题啊。鲁迅先生好像也说过。”想一想,他凑近胡春的耳朵,很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哦,如果……你发现自己身边都是疯子,那活下去的诀窍是要跟他们一起疯。否则……你会被烧死的……”
这大夫的语气阴森森的,让胡春无端打了个寒颤。然后林大夫就走了,把傻乎乎的胡春留在了原地。
胡春慢慢地朝艾艾的病房走过去,他进不去门,只好把手贴在了玻璃上,轻轻地叫:“艾艾。”
听到声音的艾艾缓缓地走了过来,她学胡春的样子也把手贴在了玻璃上,怔怔地看着他。
两相对视了好一会儿,艾艾哭了。
不过她哭也没有声音,只是沉默地抽噎。美人落泪,楚楚可怜。
胡春瞬间手足无措:“别哭啊。你别哭啊。我……我不是故意的……哎!你想要什么?这样,你跟我说!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弄。你别哭了。”
艾艾踌躇了良久,嗫嚅:“我……想见他……”
她的声音很小,也没说清楚想见谁,可胡春居然秒懂了,他张嘴就来:“燕总……最近忙啊!”
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艾艾飞快地擦掉了滚到腮边的泪珠,些许狼狈:“不!我是说,我想见我奶奶。”
见奶奶啊!胡春松口气,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艾工如今人设崩塌,恩宠不再,可病成这个样子,把娘家人接来探视,怎么说也不算过分啊!再说燕总也不来,她又是这么个失去行为能力的病,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家属过来做主吧。
于是胡春点头去了。
不到半天功夫,艾艾那满头白发的奶奶就让胡春颤巍巍地给搀来了。
孤零零躺在床上的艾艾怔忡了一下儿,她突然伸出胳膊,哀哀叫了一声:“奶奶!”说着,豆大的泪珠“噗簌簌”掉了下来,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
林大夫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看见病人的血亲家属来了,开了病房的门让老太太进去和病人接触接触。那祖孙俩就剩下相拥痛哭了呗。艾艾软绵绵地伏在奶奶怀里,哭到头晕眼花,丁点儿力气都没有。此刻的艾艾就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现在燕淮在身边,她会毫不犹豫地躲到他身后去,让他为自己遮风挡雨,直到自己恢复精神。这已是他们多年的默契了。因为太默契了,所以艾艾忽略了燕淮不在的时候,她该怎么度过自己的衰弱期?眼前莫名地出现了燕淮与小美女的合影,艾艾狠狠地闭上了眼,不想看这世道。
胡春知机,退了出去,留下人家祖孙俩说个体己话儿。
房间里,艾艾闭着眼睛想:幸好奶奶来了。我想找个人抱抱我,哪怕一小会儿也行……我太冷了……水里太冷了……
奶奶果然是肯抱着她的。奶奶身上熟悉的味道,让艾艾莫名笃信,这不过是儿时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只要她小睡一会儿,妈妈就会回来给她做艾艾最喜欢的晚饭,爸爸下班儿没准儿还会给她带糖葫芦。所以艾艾拒绝清醒,她想让自己暖和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艾艾的奶奶抚着艾艾的头发,屋子里暖呵呵的,气氛却是诡异的静谧。艾艾知道奶奶是有话要对她说的。她直觉奶奶的话未必中听,但也只好等着她开口,毕竟现在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肯抱她了。
停了好一会儿,艾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她企图好好地跟孙女儿摆摆眼前的道理。
艾艾的奶奶颤巍巍地说:“我听说,你的那些事儿,给扬的满天下都知道了?”
艾艾蓦然一凛,不过她没动地儿,她有心理准备,可……奶奶提这个干什么呢?
艾老太太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拍了艾艾一巴掌,嗔怪:“那你还作什么妖?做人得知足,是咱们自己身上先有的大毛病。”
艾艾下意识地辩一句:“我没作……”说到这儿,她自己闭了嘴,这是说什么呢?满满的怨妇腔调,把她自己都吓一跳。
艾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你也别气不愤,这就是命!你看他怎么就把你给关到了这里?那就是对你厌烦了!你想,你俩十五年了他都没娶你。外面儿还有那么多花儿一样的美人儿,他又有钱……”
艾艾呼吸都艰涩了起来,她抬起头:“奶奶,那我和你回家好了!我不要再这里!”
艾老强逼着艾艾在自己眼前坐好,脸色严峻:“你说什么胡话?你哪里还有家?你也不想想,如今这个地步,哪里还是你的家?”
艾艾一呆。
艾老太太就跟看个傻子一样看着孙女:“您还要上哪儿啊?村儿里?早就没有你的户口了!再说那一亩三分地谁不知道你……,啊?唾沫星子淹死你!你寻思你还出得了那个门?别说是你,就是你奶奶我,走在街上也有人戳脊梁骨啊!”
艾艾愣怔地看着奶奶,浑身上下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艾老太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奶奶也不知道你有多大本事?离了你睿姨的栽培你还有没有饭吃?路上听那小伙子说,如今睿姨的儿也再不让你再抛头露脸地出门儿干活儿了。我的孙女啊,你自己想想,只要您不横下心抹脖子上吊,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我老了,活一天算一天,也不敢指着你养。你可自己把主意拿稳当了吧。”
艾艾垂下头,把侧边的长发捋到了耳后,一言不发地跪坐在奶奶面前,看着乖巧沉静,可修长的眉毛已经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那是压抑不住的心潮起伏。
艾老太太瞅着这孩子长眉入鬓,尤其那一双浓眉清秀漆黑,竟然和自己的亲儿一般无二,她突然就心酸起来,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孩子啊!老天爷爷你怎么就瞎了眼!”
听奶奶这哭,艾艾起初心口烦恶,但是架不住骨肉至亲的血脉相通,她突然悲从中来,伏到奶奶怀里也跟着大哭了起来。
艾艾吃的药让她浑身无力,这么忘命的哭,人很快就觉得精力耗尽,体软如棉,身体懈怠了,平常脑子里琢磨的那些千头万绪,居然一点儿都提不起心力来处置。艾艾当时只觉得奶奶的怀抱温柔暖和,外面的世界就是冰天雪地,自己一个人强撑着走了那么远,终于有亲人肯心疼自己,她迷迷糊糊地觉得:普天之下除了这个怀抱,大概再没有自己能安身的地方了!
艾老太太抚摸着孙女的头发,颤巍巍地说:“依奶奶说,你就去他跟前买个好儿,求他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把你放出去。他要是还肯待你好呢,你就多攒点儿私房钱。你也长点儿脑子,哪怕能有个孩子呢,总在他家多点儿立足之地……你说你,跟了人家十五年,怎么一点儿成算都没有?到如今快三十了,名分名分没有,私房私房没有,哎……你还当你是在婆家直得起腰来,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么?孩子,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可是没有用。你妈妈那些年四处告状,把性命都搭进去了,不也没有用?还把你连累得不人不鬼的。你还是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吧。咱们斗不过他。”
艾艾趴在奶奶的怀里,心如擂鼓,太阳穴“突突”乱跳,瞬间晕眩得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她含含糊糊地摇摇头,滚烫的热泪快速湿了奶奶的前襟。
艾老太太话音未落,只听大门“咣”地一响,有个人一阵风似地刮进了病房。
艾艾虽在病中,警觉尤在,她猛地抬起头:只见风尘仆仆的燕淮此刻正寒着一张脸,冷冷地瞧着她们。那神色,瞎子都看得出来不能叫高兴。艾艾微微眩晕,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奶奶的脖子,嗫嚅着解释:“我……是我求奶奶来陪我的……”她的声音不大,略微暗哑。
燕淮的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儿:“林大夫!我怎么嘱咐你的?怎么什么人都往病房里放?胡春,奶奶是你接来的么?”
艾艾愣怔了一下儿,以手支床,赶紧解释:“是我求他的……”
燕淮看了艾艾奶奶一眼,神色明显不悦。
艾老太太是个最知机不过的人,她一侧身站了起来,颇有些讪讪地下不来台:“啊,当家人儿回来了。我这陪客儿也该走了。有话你们两个好好聊。”说着,她捅了捅艾艾的肩膀:“奶奶怎么嘱咐你来着?听话!”
艾艾拽着奶奶的衣角,声音好软:“奶奶,你别走……”
燕淮冷哼了一声:“这可真是看见亲人了啊,我的话都不听了。”
艾艾眼睛里顷刻蓄满了泪,她略微倔强地说:“她就是我的亲人啊!”
艾老太太却已挣脱了孙女滚烫的手指,她对着燕淮陪笑:“我也该走了。我说,孙姑爷……”看着燕淮的眉头略微挑了挑,艾老太太立刻卑微改口:“我说燕总,我孙女儿是病得狠了才叫我过来做个伴儿,艾艾……艾艾这孩子……虽然说……哎……虽说命苦,可是终归这些年跟着你,你可不能……不能待她翻脸无情啊……”
床铺上的艾艾看着奶奶低声下气的样子,豆大的泪珠“噗簌簌”地又掉了下来。
燕淮看不得艾艾这幅悲戚戚的样子,他懊丧地蹙了蹙眉,回头吩咐:“胡春!天不早了。你好好送奶奶回家吧!”
艾老太太似已料到了这一步儿,整了整褂子站起来就走,艾艾哀哀地还在叫:“奶奶……”
艾老太太让孙女委屈巴巴的这一声叫得身子一僵,她回过头,红着眼圈儿嘱咐了一句:“听奶奶的话。好好儿跟人家过。”说完她擦擦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着奶奶离去,艾艾脱力似地摇晃了一下儿身子,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淮,就跟看个恶霸一样!
燕淮正在心气儿不顺,“嘭”地一声关上了艾艾病房的门,惹得路过的大夫护士纷纷侧目。虽然这个病人有林大夫关照,燕总又肯花钱,可在医院这么闹也未免过分了。果然就有护士隔着观察窗,不远不近地瞄着屋里的情形。
吃了太多药的艾艾听不得噪音,这么大声关门简直就像把榔头砸到她心口似地让她难过。她咬了牙,扭过脸不理燕淮。
燕淮声音倒不小:“你又把你奶奶牵进来干什么?”
艾艾也在怄气:“我想她!”
燕淮老大不乐意:“你那是胡思乱想!”他随手松开了领带,让自己松快些,扭头看艾艾脸色不愉,呼吸急促,显然还和自己怄气。燕淮有点儿失悔自己莽撞,何必病人那么急赤白脸?不过刚才艾老太太的话,在他听来字字都是放屁!
而艾艾居然泪流满面地一边儿听着一边儿点头!这不是失心疯了吗?这当口儿他要是再不出头,艾老太太那套歪理邪说还不把病中的艾艾给直接洗了脑?得亏林大夫告诉他艾艾娘家人来探视了,他才能飞快地赶过来,要不然还真糟了。燕淮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把艾艾奶奶轰走是理直气壮的。
毕竟几天不见,燕淮也不想跟艾艾吵,他看着病房的摆设,企图换个话题:“还住得惯么?起码你在这儿很安全。”
艾艾凉凉地说:“多谢你一手安排。”
燕淮蹙眉,心中颇有几分不悦,这些年艾艾待他百依百顺,虽然骨子里永远有三分若即若离,可她从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忤逆他。
天知道他急匆匆安排好了外面的事儿,一路飙回来,不就是听胡春说她想见他到流眼泪么?怎么进了门,她连个好脸儿都不给他?真疯了啊?入戏太深了吧?
燕淮定睛看了看艾艾:几日不见,艾艾瘦了,纤细的肩膀更见单薄,此刻正微微抖着,可怜见儿的。
燕淮长叹一声,揽住艾艾的肩,好声好气:“你说你跟谁闹啊?吃药吃得软绵绵的,还有精神跟我怄气?你落到这儿,还不趁乱多休息多睡觉,我要是你就什么都不想,踏实在这儿住几天。哭什么啊?我看你是让你奶奶唠叨得神经衰弱了。”说到这儿,他放松了三分,懒懒地靠着她,摸着她的脸想和她玩儿:“别听你奶奶胡扯。我怎么能不要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家不就赔大了么?”
艾艾肩膀一缩,闪开了燕淮。
燕淮很有几分不悦:“又怎么了?”
艾艾也不回头,自顾低低地啜泣,好像是压根儿忍不住哭。
燕淮长长地叹口气,仰头倒在艾艾的病床上,他闭着眼揉自己的太阳穴,满脸都是懒得劝她。
燕淮是真心头疼,他很累,不想这会儿给艾艾摆事实讲道理,驳斥她奶奶的歪理邪说。何况在燕淮心里,那不值一驳。燕淮认为艾艾理当明白他为什么轰她奶奶走。
果然,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燕淮额上多了双温润的手,艾艾一下一下地揉着他的头皮,力气不轻也不重。
燕淮睁开眼,握住艾艾的手笑:“不怄气了?”
艾艾的声音不大:“我怎么敢怄气?你家大业大,我不过是你名贵的一堂摆设。坏了就修,疯了就关。我怎么敢怄气?”
燕淮倏地睁开眼,愤愤地瞪着艾艾:“你说什么呢?”
艾艾红着眼圈儿抿住嘴,手下并没停。
燕淮猛然挥手,打掉艾艾抚在他额上的手指头,翻身而起。
艾艾被他搡得一歪,骇然落泪:“我又怎么不顺你的心了?”
燕淮脱口而出:“我家大业大,累了一天,干嘛还要应酬个摆设儿?”说着,他扭头而去,临走把门摔得山响。
艾艾呆坐在病床上,半晌才知道擦把泪。
抬起头,她不期然迎上了窗外观察护士同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