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鬼》无识妄人

21、问琴

　　萧合徵修好琴已是几日后的事了。
　　琴既修好，陈平洛与徐昭和无继续留在旸城的理由。取回琴，与萧合徵做过简单的告别，他们便要离开了。
　　萧合徵显然对于过往全然释怀了，神色淡然恬静，眼睛里甚至有了淡淡的笑意与光芒，与初见时那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颓然、抗拒交流的男人全然不同了。他屈膝盘坐，伸手抚摸着同样跪坐在地放低身子的白马踏霜，笑着对陈平洛他们说：“需要我奏琴一曲为你们送行吗？”
　　“你这个样子还能奏什么琴，不必了。”陈平洛连忙摆摆手，“走了，别送了，好好过你的退隐日子。”
　　然而等他们出门后，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饱含了此刻萧合徵所有的情绪，一点也不像一个手筋已断的人能奏出的乐曲。
　　陈平洛皱眉，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继续向前路走去。“真是倔。这下萧合徵的手是真的完全废掉了。”
　　在双手经脉断裂的情况下强行催动灵力，会造成何等恶劣的后果可想而知。那双曾经随心拨弄琴弦便能成就天籁的妙手，以后会永远失去知觉，也许连东西都会握不住了。
　　然而萧合徵不再在乎了，他只是想要奏琴，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凭心顺情。哪怕，这是此生能奏出的最后一曲。
　　曲中深藏的山岳湖海仿佛在此刻显露在听者眼前，刹那间目遇之成色。此曲之下，天象开始出现异动，丝绸般的云层围绕着萧合徵的院子旋转盘绕成九叠，其中有灿烂光芒穿云而过，轻柔的云烟在层层反射下显出如梦似幻的彩色。云间传来鸾鸟长鸣，与萧合徵的琴声遥遥相和。
　　城中有人察觉到异象，不及出行查看，即刻陷于萧合徵的琴声，乃至放下手中的活计，忘却了今夕何夕。
　　徐昭和亦微偏头沉浸于乐声之中，面上显出些许空远渺茫：“这便是天音吗？”
　　高山流水曲长未半，陈平洛却突然开口道：“这曲该停了。”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琴声戛然而止，那奇异的天象也随之渐渐消散了。
　　“错过这次机会的话，萧合徵此生可能再无飞升的机会了。”陈平洛淡然道，微的停顿后，勾起唇角，继续说道：“但萧合徵不需要，因为他的爱人就在人间。”
　　——白踏霜就在萧合徵的身边，一直都在。
　　霜华踏尽行世路，萧音合徵绝琴痴。
　　曲终是尽了。

　　“师兄，接下来去哪里？”
　　自从那一晚在东城墙上把能说的都说明白了，陈平洛便不再吝惜“师兄”这一称呼，平时有事没事总爱叫那么一声。徐昭和开始意识不到陈平洛喊的是他，在陈平洛多次得不到回应后带着点委屈地小心翼翼拉着他一丁点的衣角问“师兄怎么不理我”后，他总算能及时地做出应答了。
　　如果徐昭和应了，陈平洛便非常开心，眼角眉梢都因为愉悦微得上扬。
　　在师兄生前已落满遗憾，此后，陈平洛定要不负相思。
　　正如此时，徐昭和言简意赅道：“处理你的伤。我认识一个朋友擅长处理这种伤口，此去先寻她。”
　　“听师兄的。” 陈平洛想也不想答道，速度之快让徐昭和怀疑就算现在他让陈平洛去死，对方也会乖乖引颈就戮。
　　真是无稽之谈。
　　一人一鬼与一马出旸城，往徐昭和所说的方向行去。
　　自从在旸城徐昭和不知用什么办法改善了与大黑的关系，从不爱听陈平洛话的大黑面对徐昭和却显得乖顺无比，甚至不惧怕徐昭和阴灵这体质的影响，但对待陈平洛的态度依然恶劣。大黑会凶陈平洛，徐昭和便自然而然地自陈平洛手中承接过牵马这一工作。
　　陈平洛本来对让徐昭和做这些事而不安不愿，但见徐昭和面上无半分不耐，反而很乐于与大黑的相处，也只得烦他师兄受累了。
　　牵着马的徐昭和忽然偏头问陈平洛：“道长，我问你，我和你记忆中的师兄，有多少相同，又有多少不同？”
　　“我不会骗师兄，所以我说实话：完全不一样。但我和现在的师兄相处，会感觉更加的安心与快乐。”还有更加的……痛苦与愧疚。掩下这些纷杂的情感，陈平洛顿了顿又笑着说：“所以师兄就是师兄，不管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师兄。”
　　这样的陈平洛真的让人无话可说。徐昭和干脆放弃了继续如此明显的暗示，而说：“道长，给我讲讲你师兄——哦，我以前的事吧。也许听你说说，我便能记起来了。”
　　陈平洛不会拂了徐昭和的意，于是他带着回忆到美好过去的笑容娓娓道来：“我和师兄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陈地平洛城。在那之前我是一直漂泊流浪着的，就那么漫无目的、也毋提有什么记忆，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只是远远听见有人喊了声‘徐昭和’，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师兄面前。我也许是觉得了无生趣吧，但见到师兄那刻，天地万物都有了声色味，你是最鲜亮的那一个。我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你，虽然开始有些不耐烦，但师兄最后还是留下了我，带我回了燕山派。我……”
　　陈平洛忽然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昭和，脸上表情是终于下定决心要说什么重要事情的肃穆。然而不等他的话出口，不知从何传来的粗粝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都过多久了，还有人还在用这句话拦路。陈平洛花了一路酝酿起来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半是恼怒半是好笑地寻找声音的主人，入眼的是一个粗眉虬须的魁梧男人，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歪歪斜斜地站立着。
　　对方的姿态太过奇异，好似一个残障儿，以至于陈平洛开口时都差点没绷住笑出来：“你是何人？”
　　这个拦路的男人似乎想抬一下手，但那只手臂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仅仅是晃荡了两下。不过这个男人并不在意的样子，想笑，却也是控制不住表情，眼歪嘴斜，舌头半露。“本座的名号是你们这些蝼蚁能够知晓的吗？”
　　现在陈平洛可以肯定，面前这个男人，就是个傻子。这下陈平洛彻底无语了，正在思考该如何最快地甩掉这个傻子，忽听身边的徐昭和轻声说：“道长，他身上很重的魔息。观他异状，应是邪法夺舍所致。”
　　陈平洛投去毫不做作的崇敬目光胡吹乱捧：“师兄真厉害，这便看出来了。既然如此，他便交给我对付，师兄不必动手。”说罢，不听徐昭和意见，走近男人时的神情就像一个期待着接下来同人打架而雀跃的孩子。
　　若徐昭和不在他身边，这个男人是死是活陈平洛都毫不关心。反之，陈平洛必将作为所有人中最嫉恶如仇、身先士卒那一个。正如此时。
　　“你想做什么？”陈平洛，上前几步恰好挡在徐昭和面前冷声喝问，同时右手虚握，随时准备召出折斗。
　　男人虽面目不调，然而吐字清晰，且声音不符这粗犷的外貌，反而有些阴柔、雌雄莫辩。男人就用极度违和的嗓音，笑着说：“本座刚刚寻得这一具勉强能用的身体，正好你们路过，自然——要拿来试试手。”
　　“试手？”陈平洛不屑一哼，“口气倒比本事大。”说着，折斗现，浑身灵炎随心而出，纵身直逼面前的男人！
　　男人不挪不动，面对直面而来的滔天威势只是抬起他那只不太受控制的左手，要与持剑而来的陈平洛相抗。此举看似不自量力，但结果出人意料，陈平洛气势汹汹的一击，以男人抬起的手为界，在男人身前消弭了。
　　“很不错的攻击，还给你吧。”男人笑着，又抬起右手往前一送。瞬间一道凌厉的攻击向陈平洛身侧疾袭，陈平洛凭借本能迅速收剑回防，费力挡住后他猛然发现对方的这一击分明与他方才所出一模一样，难怪对方会有“还你”一说。
　　“可惜这副身体和灵魂对我的融洽度还是不够，否则我便能唤出誓灵了。”男人不无遗憾地说。
　　这个男人的功法诡谲，不可无谋冒进。陈平洛略微后撤，一连转换好几种进攻方式，无一例外被男人用左手轻飘飘挡下，同时右手奉还陈平洛。如此几次，陈平洛果断停手，不再做无用功，眯眼沉默注视面前的男人。
　　“本座精于阴阳之道，虽这具身体难以发挥十之一二，对付你倒是不难。”
　　阳极阴败，则必此消彼长，尔后反是阴盛阳衰。此为阴阳之道。
　　见陈平洛不再攻来，男人语气甚是得意洋洋：“怎么样，怕不怕？”
　　陈平洛却忽然笑了：“这个手法，不是无相太极，又属魔道，‘乾坤不定，方为阴阳’，魔君阴阳，是你吧？”
　　阴阳君，乃魔界源生四子之一，执掌阴阳，然最大的特点是以灵体的方式存在，没有自己的□□，且几乎没有一具肉身能完美容纳他的灵魂。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体应该也是因为并不适配，所以才会如此模样。
　　面前的男人一顿，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想不到本座的名号居然如此响亮，路边随便抓个人来都知晓。如何，害怕了吗？”
　　“怕？你在开什么玩笑。”陈平洛笑着，提剑再次上前。这次他一改方才一往无前的直击，脚下步伐相错，不再执着于一点，而是针对面前这整个人，极快地出剑，似在用更多的招式试出对方防守的死角。
　　阴阳君对现在的身体并不能很好操纵，只能使出的十分之一的能力，仅仅凭借这点功夫其中奥妙却也无可解。不过他现在的心思并不在对敌上，反而看着陈平洛的动作显出一些迷惑来。
　　“你的身法……有些熟悉，不过，不该是用剑的，而是……”阴阳君呆住了，皱眉苦思，喃喃着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敌失神可是大忌，陈平洛自然不会放过。“啰嗦。”手中折斗剑势消弭在阴阳君身侧，陈平洛没有收回，反而就势左手迅速击出，纯粹是靠蛮力的一拳结结实实砸在对方腹部。阴阳君挨打后身体不由自主一弓，嘴中呕出口水与酸液。陈平洛不等对方反应，立刻以击中点为心，注入磅礴纯粹的真元！
　　随着陈平洛这一拳，有什么半透明的东西从男人宽阔的背上微微冒头。陈平洛运气加重力道，同时大喊：“师兄！”
　　心领神会的徐昭和早已闪身至阴阳君背后，同为灵体的他抓住那云雾般有些朦胧的物体，往后便是一拉。
　　被扯离出的灵体所发的依然是原先阴阳君那雌雄莫辩的声音，此时正嗷嗷大叫：“呜呜呜不打了我不要打了，我认输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