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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千星坠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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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期不至,五鼓声绝。东曦既驾,杳无踪迹。”
按照旸城古而有之的规矩,不仅是庙会,每年的东曦节也会有人扮作东曦神的模样驾车绕城而行一个晚上,日将出时立刻扯下身上装饰,隐匿入人群,意为日之出。簇拥着伏羲神的人同样做鲜明扮相,手持明灯,使四周亮如白昼,意寓将光明传递四方。而其余大部分来参加庙会的人都会戴上鬼怪面具,在日出那一刻摘下面具,以示日光除去了邪祟,接下来的一年都会平安顺遂。
陈平洛与徐昭和并行于街市中,轻松融入拥挤的人群,果然不突兀。
抱着在拥挤的人群中容易走失的借口,陈平洛光明正大伸手牵住徐昭和,沉稳却很有分寸的力度。后者微微挣了一下,到底由着陈平洛了。
他们出门时正当日落时分,白昼与黑夜交汇于一线,隐约能见将出的星与月。街道上的花灯已经点亮,将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街道映照得明亮堂皇,四周都是欢笑声,不闻怨怼悲怆。周围的人群推搡,他们丝毫看不见东曦神的队伍,只远远能听见肃穆的鼓点,响在俗世的嘈杂中。空气中弥漫起独属于夜晚的冷淡气息,混杂着人间烟火,组合为独属于人世的味道。
这一切都让徐昭和恍如隔世。自从他死而成鬼后,所能接触到的夜晚截然不同,多的是魑魅魍魉,却无一个有温度的活人。多年行走于众鬼之间,徐昭和得心应手,也许早该习惯了。今晚见到这一切,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仍旧如此眷恋人世——这个有温度的世界。
听着清晰地响在身侧的呼吸声,徐昭和恍惚发现牵着自己的手也非常温暖,甚至对他来说可以算得上灼烫。理智告诉徐昭和,他必须要放手,然后同陈平洛保持一个合乎礼的距离。但也许因为难得触景生情,于是连陈平洛这个人都可以爱屋及乌起来。想到这里,仗着面具的遮挡,徐昭和得以有恃无恐,久违地真心实意勾起唇角,弯下眉梢。
徐昭和始终无言,牵着他的人带着他去哪都没意见。他的出神太过明显,陈平洛便轻轻捏了捏握住的手,指着人群的前方道:“昭和,你看那里。”
听到身边人呼唤,徐昭和暂且回神,望向陈平洛所指的方向。
一片灿烂的火树银花撞入眼中。熙攘的人群中央有一棵硕大的花树,枝叶细长如同柳枝,却又发着光,像半空绽开的烟花;枝叶间缀点着硕大紧促的花朵,也通透明亮,仿佛一个个小灯笼,与悬挂于树身真正的灯笼交相辉映。
“这是从苍旒国移植过来的烟花树,今日才开花,也许能吸引金乌来此停留呢。”周围有人这么对同行的人说。
金乌自然不过调侃的话,但是,奇迹确实在此刻出现了。空中徐徐降下一只鹞子般大小的黑鸟,其羽泛金,尾羽纤长,周身泛着淡金色的光芒,喙与一双爪是漂亮的火红色。这只黑鸟形貌类似乌鸦,但鸣声奇异悦耳。它停在树梢上短促地一声鸣叫后,叼起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又展开羽翼,绕着烟花树飞了几匝,才飞离于人们的视野。
围观的人群沸腾了。不管这只短暂停留的黑鸟真实的身份为何,在旸城人们的心里,它都确乎已经是金乌了。
陈平洛牵着徐昭和远离这过分的喧嚣。
徐昭和方才因为重回故梦而沸腾的心此刻已经冷却了大半,他不再想那些遥远的前尘,甚至连回头再看一眼背后的繁华都觉倦怠。他看向陈平洛的眼神凉下来,敛去面具下的笑,却用着带笑意的语调说道:“道长,我们现在这是去哪?”
陈平洛没有直接回答这,只是转头看徐昭和,道:“你看我现在像恶鬼吗?”
面具同样隐去了陈平洛的表情,只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远处的花火,染满人间的颜色。被这样一双镌意深深的眼注视着,徐昭和片刻失了神,旋即清醒过来笑道:“道长真会说笑,不过是层表象,难得如此便可蒙蔽世人,觉得除魔卫道的你是个恶鬼吗?”
“你也同样。”陈平洛接过徐昭和的话,轻轻说道。
看来陈平洛真的很在乎他曾经脱口的那句“恶鬼”,哪怕徐昭和本人都已不在意了,他也执著于用种种言行来使徐昭和不要纠结于此。
徐昭和一时失语,静静地面对陈平洛,不声不响地随他穿过人流,走过一段石阶,登上石砌的城墙,最后停在石栏前。
这下陈平洛要到什么地方已明了了。
向前望去,整座明亮如天上京的城尽收眼底,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先前只闻其声的悦神队伍到了何处。城墙上并非没有光源,只是与下方城池相比而显暗淡。
下面的是人间万家灯火。
徐昭和这些年做得最多的便是在这般远的距离远眺人世,所感只有离群索居的悲凉寂寥。而现在,同样是如此距离,徐昭和却仿佛仍在其间,甚至有些温暖欣慰了。他想,是因为陈平洛的手还未放开。
徐昭和想要从陈平洛的手中脱离,却发现对方握得非常紧,他挣了几下仍是无可奈何,抬眼看着陈平洛:“道长?”
陈平洛默然片刻,深吸气做了很大的决定似的,开口问道:“你的身份,你……你是,艳鬼?”
沉寂。
“从上次驱散饿鬼回来和方才一路,道长一直牵着我时,不断向我这个阴属的鬼魂输入至阳的灵力,不是已经非常明了了吗?”徐昭和冷然道。
生前事不提也罢,因这艳鬼体质桎梏,徐昭和不齿于以那种方式从别人身上窃取精元,有意克制,以至于自身灵力稀薄,连以前能轻松处理的妖邪都难以对付,甚至连对容貌的伪装都做不到。是前些日子的入灵让他耗损巨大,才会在陈平洛面前失态。对于这个身份,徐昭和不怕别人知道,但如今陈平洛知道了,他却没来由觉得懊恼与心烦意乱。
糟糕透了。
陈平洛慢慢松开了徐昭和。徐昭和冷眼看着,正心想陈平洛总算明白放手了,对方却让他始料未及地紧紧抱住了他。陈平洛把头埋在徐昭和的颈窝,抱紧了的手臂有些微不易察觉的颤抖。“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被圈禁在这样一个怀抱里,徐昭和能清楚地感受到给予拥抱的人有着他已失去的灼热体温和有力的心跳,还有缠绵于侧颈温暖湿润的吐息。甚至是——浸透了他肩上衣物的一痕凉意。
陈平洛哭了。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徐昭和缓慢而坚定地推开陈平洛,对着那副青面獠牙的假面,问:“陈平洛,你说,‘我’是谁?在你的认知中,徐昭和该是谁?”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面具能遮挡住情绪的表露,但陈平洛言语间竟带着些孩子气的委屈呜咽将一切暴露无余。
徐昭和语气冷漠:“我想是这样的。”
“那我都告诉你。”陈平洛很快调整好情绪,艰难而缓慢地讲述道:“你是我的师兄,也是曾经燕山派下首徒,徐昭和。我是你在陈地平洛城捡到的,所以你为我起名为陈平洛。我从小便跟着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确乎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和道标。从你带我第一次走过燕山门时便是如此了。我一直都在后悔,后悔那一日我为何要离开师兄身边,去那么远的地方,最后竟然连师兄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那时他们不肯告诉我师兄因何而死,也不让我看一眼师兄的遗体,原来竟是这样吗……”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记忆。”徐昭和淡然道。
“不记得也没关系,师兄就是师兄,这辈子都不会改变。不管师兄如何,我矢志不渝——”
“如果不是呢?”徐昭和平静地打断了陈平洛,“如果你发现,其实是你一开始便认错了人,我并不是你师兄呢?”
徐昭和的问话让陈平洛一愣,旋即用与他本人不符合的、孩子般的固执语气说:“没有这种如果。师兄不是也说了吗,过去你都你不记得了。只是不记得而已。我记得就行。”
“我记得就行?好一个我记得就行。”徐昭和的语气辨不出好恶,但他下一句话确乎带着上扬的音调,似乎已从适才的阴霾走出。“那么道长,暂且毋提从前,我们但看现在,如何?”
陈平洛想也不想便点头:“好。前方之路光明漫长。”
“光明漫长吗?”徐昭和把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咀嚼了几遍,方才笑意满盈道:“真希望如此。”
“自当如此。”陈平洛道。
各怀心思的一人一鬼在朦胧的欢声笑语中忽的都沉默了,望向下方灯火通明的人间。但在如此明亮的世界中,仍有一支队伍明亮得夺人眼目。东曦神的队伍正逐渐远离最繁华喧嚣的地方,往他们所在的城墙下缓步而来。
此时正在送神。在不急不缓的鼓点下,一盏又一盏的灯在东曦神的身后无声熄灭。最后在送神队伍到达城墙脚下时,城中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也就是在这一刻,灯熄,东曦神隐没于黑暗中。
“师兄,你看,是日出。”陈平洛忽然道。
徐昭和抬眼望去,正见硕大的金盘从谷底探出一个穹顶,刹那间放出万丈光辉。徐昭和在客栈两人同住的第一晚,他曾无意提起想在东城墙看看日出,陈平洛也许就此记下了,东城墙上的日出果然是极美。
徐昭和忽然意识到什么,摘下面具。原来是一张眉目温和的美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