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面》月尽浮欢_

5、鬼墓

　　南执明睁开眼时，第一眼便看见了头顶石板，石缝中生长着幽绿的青苔，潮湿的空气几乎就要滴水，摇晃的烛火散发出昏暗而微弱的光线。他撑着手臂要坐起，衣衫之外的肌肤与石砖接触的时候，刺骨的寒意便顺着神经传输到身体各部。
　　他大抵判断出了这是在贵妃的墓中，并且清楚的感受到了面上狐面的异动，传达给他的信息意思明确：这里很危险，不要再进入了。
　　但他不能不前进，在这种鬼地方，停滞不前无异于等死。
　　于是南执明抬起手轻抚过银白狐面的表层以作安抚，待到狐面异动平静之后再起身思量对策。忽然，背后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国师大人对这狐面…很喜欢啊。”
　　听到那声“大人”，南执明竟觉得有一丝熟悉，就好像穿过千百年轮回的迷雾重重，仍有一人在青山飘雪处低声唤他，“大人”。
　　南执明这才转身去看——时千衡轻倚在石壁边，把玩着原本佩在腰间的琉璃刃。玄色的衣袖轻拂过剔透的琉璃刃，竟生出几分妖冶的美感。
　　时千衡见他转过身来，便将琉璃刃佩回腰间，“我们到贵妃的墓中了。”
　　“还不是主墓室。”南执明道。环顾四周，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整个石室中除了他与时千衡之外，再没有人了。
　　时千衡笑：“你不担心那帮小鬼吗？”
　　“刚才你是故意让他们吃下那有着千百岁数的叶子果的吧。”南执明不接他的话，分明是反问的话，从他口出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千百年的灵力傍身，就算无法出去，瘴气邪祟也无法近身。你为什么帮我？”
　　“许是我与国师大人投缘。”时千衡随口道，转而变成若无其事的调笑，“国师大人觉不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唔，也许是国师大人这一副皮囊生得太好看了，一时心头念起就帮了。”
　　南执明自然也不相信时千衡的鬼话，但他也并不想深究这个问题。撇开时千衡自己念叨国师大人真好看，南执明目光冷淡的扫过潮湿的石壁，“石室有八棱…”
　　“形似八卦。”时千衡停下了口中碎碎念，笑道，“听闻流光国贵妃博学百家，尤擅奇门遁甲，果然名不虚传。”
　　南执明从来没听过这个传闻，但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需要自己计算，狐面马上为他指引出了生门的方向。南执明却一转身向身后死门的方向走去。
　　在南执明没有察觉的瞬间，时千衡皱了皱眉，转而又不留痕迹的换了若无其事的语气，喊住了他，“这可是死门。此时正值春日，‘死于春’，最为凶险。”
　　“只有死门才会通向主墓室。”话音未落，南执明便将死门的石壁一推，石壁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石室。
　　这个石室活像原来那个石室的放大版，也是八棱的形状，点着八盏将灭未灭的微弱火苗，石砖与石砖间的缝隙里染着丝丝点点的绿色。一只蜘蛛爬过苔痕，被忽然射入的光线一惊，向黑暗处快速躲去，隐去身形。
　　南执明伸手探入海纳袋中，摸出一块不知何时放入的石头，精准而迅速地丢到了石室中央，石头与石砖的接触产生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室中发出了回声。
　　不出所料，回声尚未传完一轮，石壁上方立马张开了几十个小口，放出了箭与飞镖。尖端上细微与金属光泽不同的颜色暗示着这是淬了剧毒的兵器，所幸只是投掷到了石砖上。
　　南执明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石室中不会再出现暗器之后方才进入。他并没有急着去找生死门，而是观察着四周石壁。
　　时千衡翻手化了一盏烛火，烛影摇曳驱赶了几分石室内的阴森气息，也映衬着石壁上繁复的文字。南执明抬起手，双指摩挲着石壁上古老的文字——或许被称为图案更为合适。
　　“鬼界的文字么？”时千衡抚过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纹案，“啧…为什么要用鬼界的文字？讲了什么？诶…怎么变成图画了？”
　　“东风礼。”许久没出声的南执明忽然开口道，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每逢立春，流光国便会举办东风礼以祭祀山鬼，从此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时千衡失笑，“你们流光国的人还信这个？是不是什么送子观音都还要供起来拜一拜？”
　　南执明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我曾见过的。”
　　“嗯？”时千衡颇为诧异。
　　“我曾见过的，”南执明重复，“那是我才修成真仙的时候，在西陵山上，他赠给我了千秋，更赠予了所有流光国民以生命。”
　　这次轮到了时千衡沉默。
　　于是两人颇为尴尬的沉默了一段后，南执明徐徐的继续把石壁上的鬼界文字翻译出来，“经年东风礼恰逢生辰，故与愫慕同舞共祭，以贺及笄。”
　　时千衡：“这我知道，愫慕是流光国那个什么长公主的字…好像是叫陌臻念来着。不过，流光国的东风礼不是要男女各一么？”
　　“贵妃扮的是男相。”南执明冷着面，双指继续摩挲着后面的部分，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石壁上的图画，“如果我猜的没错，国君说的他与贵妃两情相悦的故事便全是假的。”
　　仅仅从那石壁上的图画，也能窥见昔日东风盛礼，祭坛之上，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曼舞欢歌，祈求山鬼为流光国带来无限生机，更能为这段不为世人所接受的爱恋带来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
　　“你是原来就猜到的吗？”时千衡玩味的品着南执明的话，眉梢挑着笑意。
　　“猜到了一点。我在百越听到了一些关于磨镜之好的故事，原也没有起疑，但后又听闻贵妃曾与长公主互为闺中蜜友，甚至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才想到此。”南执明道，“可惜墓中封闭，青鸟飞不进来，不然此时便可以拿到关于贵妃与长公主的所有资料了。”
　　时千衡随手将那石壁上的图画拓了下来，道，“不管这贵妃喜欢的是谁，最奇怪的地方是在——为什么她要用鬼界的文字？”
　　“两种可能。”南执明道。
　　“第一种，修筑坟墓的工匠有人懂得鬼界的文字。第二种，这些文字是贵妃死后怨气成鬼来刻的。”时千衡接着道，语气也由原来的插科打诨换到了正经的语气，“还有第三种——贵妃本来就是鬼界的人。”
　　南执明思量片刻，摇头道，“第三种不可能。”
　　“为什么？”时千衡极感兴趣的问。
　　“贵妃生在流光，养在流光，”南执明道，“鬼族由亡灵残念化成，一旦成鬼将永世不能入轮回，祭司莫不是不知道？”
　　时千衡诚恳的答了一句“知道”，接着问道，“国师大人可知道挽阁？”
　　南执明也诚恳的答道，“恕在下孤陋寡闻。”
　　时千衡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解释道，“挽阁者，近乎于天道，位于藏国，其阁主超脱六界轮回。挽阁交易的原则一向都是只要你有足够的资本，什么都可以办到，。阁主自身便是超脱六道轮回的，倘若贵妃果真与挽阁做交易，倒也未必不可能是鬼界中人重入轮回。况且与挽阁做交易的人并不在少数，曾经我身边也有人与挽阁交易。”
　　南执明忽然开口道，“是你那位故人吗？”
　　“不仅是他，”时千衡苦笑道，“我也与挽阁做过交易。”
　　南执明问：“…值得吗？”
　　“在挽阁做交易全凭愿意二字。既然是我愿意的，就值得。”时千衡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带着那一腔义无反顾的倔强与勇敢，“不过说来惭愧，挽阁阁主看在我那位故人的面子上，我只付出了很低的代价。我永远欠他的。”
　　“那你那位故人…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哪怕他现在已经与我所熟知的他截然不同了。”说到那位故人，时千衡眼中的温柔笑意几乎是要溢了出来，就像是说到绝世珍宝一样。“我只希望他一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只要这样，夺我修为、要我的命、让我永世不如轮回，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南执明看着时千衡的笑颜，忽然不知怎的竟有些百味杂陈，却又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
　　南执明对时千衡的态度是矛盾的，他几乎觉得时千衡对他有种无形而致命的吸引力，但他又极度抗拒这种吸引力，也无法学会接受或拒绝这种吸引力。更诡异的是，他总能在时千衡身上找到某种熟悉感，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与脑中的身影重合。
　　他得在烟霞缱绻、云雾翻飞中笑。
　　南执明的脑中没头没脑的就冒出了这一句话，抬眸便对上时千衡盈满笑意的双眼，他只得有些失态的移开眼，匆匆的向着狐面指引的反方向寻找死门。
　　时千衡挑了挑眉，“还往死门走？”
　　“不然呢。”南执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平淡的就像要掩饰什么似的。
　　他向着狐面指引的反方向推开了石壁的门，却觉得迎面扑来一阵不知是奇臭还是异香的诡异气味，隐约听见时千衡喊的一声“小心”，来不及避开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