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前尘 ...
-
南执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他踏过千山寻遍万水,在遥遥星川之下…捡到了一只白皮小狐妖。他梦到他的小狐妖生了病,他去挽阁求药。他梦到小狐妖化了人,他却不得不去很远的地方。他梦到他们用青鸟传信,小狐妖给他寄了三百封信笺。他梦到战乱,他似乎是死了,那是漫长的黑暗。他梦到重见光明后,他也骑上铁马、拿起金戈,冲锋陷阵。最终,他梦到轮回转世,他变成了一个婴儿。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这个石室不同于前两个,这是一个十棱的石室,每一面是鬼界的文字,连天花板上的也刻满了。然而时千衡的注意力丝毫不在石壁上,他只关注一直昏迷不醒的南执明。他不敢抱着南执明,只能将他轻轻的靠在石壁边,自己坐在边上看着他。
时千衡的手轻轻覆上南执明的狐面,动作温柔,几乎就像在捧着一块易碎的珍宝。他极轻声的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南执明就睁开了眼。时千衡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收回来。南执明坐了起来,不言,只是直愣愣的看着他。
时千衡忽然意识到,那是刚刚的瘴气发作了。这瘴气名叫还童,顾名思义,中了瘴气的人尽管身形与记忆不会有变化,但体能与心智都会变成儿童。所幸时千衡只是在救南执明的时候帮他挡了一下,仅是灵力暂时被封。
南执明忽然道,“渴。”
时千衡周遭望一圈,没有水,又没有灵力变不出来,只好哄道,“国师想吃什么?”
南执明抿了抿唇,“想吃果子。”
时千衡笑,“这倒好办。”于是从南执明的海纳袋中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天打下来剩下的叶子果。
南执明看着时千衡递过来的叶子果,皱眉道,“没刨皮,不干净。”
“是我疏忽了。”时千衡便在周围又望了一圈,犯了难:这小小一方石室,除却身边携带的法器之外并无尖锐之物,而法器锋锐异常,用它们削果皮简直跟直接剁果泥没什么两样。
忽然,他认为自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法子——
时千衡砸碎了他的琉璃刃。
是的,他也不顾砸琉璃刃削果子是多么的焚琴煮鹤,他只知道天大地大不如南执明大。别说是砸琉璃刃削果子,就是为了南执明让他去仿效女娲补天、精卫填海都行。
南执明似是被吓了一跳。时千衡匆忙将碎片扫到一边,生怕南执明被碎片伤着,又取了一片相对偏薄的碎片,默默地擦着叶子果的皮。
时千衡沉默的把去了皮的叶子果递给南执明,南执明沉默的接过叶子果,忽然问道,“你不吃吗?”
“我不吃。”时千衡笑,“国师对我真好啊,连果子都要省下来给我吃。”
“像。”南执明轻声道。
时千衡疑惑:“像什么?”
“你,”南执明指了指时千衡,又指了指自己,“像我梦中的狐狸。”
时千衡迟疑片刻,反复咀嚼南执明说的几个字,道,“你做梦了?梦到什么了?”
南执明点了点头,自顾自的说,“我不喜欢那个梦,那里只有杀戮、战乱。”
时千衡有点想搂过他,但最终没有伸出手,只好尽可能的讲一下他也许能回忆起的事物,温柔的哄道,“不喜欢就不要回忆了,想想流光国吧,那里没有战乱,人人都敬重你,爱戴你。”
南执明听了他这句话,情绪非但没有变得平缓,反而有些委屈地质问,“他们都说我是拯救众生的神明降世。可我觉得,我应该是和他们一样的,我也应该有喜怒哀乐…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够与人正常的交流,为什么我总是不能成为跟你们一样的人呢?”
说到最后,南执明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几乎变成了嘶吼,“他们都说我是神仙,那你说说,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千衡看着面前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南执明,竟忽然有一点开心,脱开那个淡漠矜傲的外表,这个冲动的少年才依稀是他认识的样子。
时千衡低声的回答他,“你是…我的神明,我的神君大人,我失而复得的珍宝。”
南执明忽然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也没有弄懂这个答案的确切意思。
时千衡也并没有打算给南执明解释这个答案,他感受到周身的灵力在恢复,道,“大人,你要不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睡醒了,你身上的瘴气就会散完的。”
然后你就会变回那个冷淡的国师大人。时千衡暗暗的想,甚至有点希望南执明身上的瘴气不要散去,就像这样一直陪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到底是儿童的体力,南执明经过刚刚的嘶吼也有些累了,就靠着时千衡慢慢的闭目养神。时千衡目不转睛的盯着南执明,近乎贪婪的想多看一会儿这样天真而幼稚的南执明。
南执明面上的狐面上灵气聚集的越来越浓厚,象征着他的灵力与心智逐渐恢复。待到狐面又重新散发出如平常的灵气,南执明终于睁开了眼。
而他睁开眼时的景象,就是他靠在时千衡的身边,时千衡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的看着他,并且完全不知道在刚刚神智变成儿童时都做了什么胡闹的事。
哦,还看到了被时千衡扫到角落的琉璃刃的碎片。
“……”
“……”
两人大眼望小眼,沉默无言。
最终是时千衡先开口,“咳…国师大人要不要我们先看一看这石壁上的字?”
南执明道,“…好。”他正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居然还靠在时千衡的身边,一下子几乎维持不住面部的表情。
南执明站了起来,象征性的扶了扶面上狐面,开始对着天花板上的的鬼界文字翻译。
南执明仰着头,对着天花板上的鬼节文字念道,“上古洪荒,五界伐神。于百越一战,神界惨败,盘古大帝之女璇玑神女自愿下嫁鬼王,于百越成婚,初遇鬼姬月浮欢。鬼王与原配王后恩爱,膝下育有一女名唤月浮欢。奈何情深不寿,原配王后出身人族,盈缩之期有限,自其薨后,鬼王转好男色,不曾理会神女。鬼姬与神女交好,互引为知己。二人尝一同巡游百越,鬼姬掷海棠步摇以解救百越人民,后同作《百越神明录》,以证情深。鬼姬与神女情深义重,奈何神界式微,神女以身献祭,从此堕入轮回。鬼姬悲恸,而己身生于两界之间,为天道不容,不能轮回,遂以永世不得安息的代价与挽阁交易,以己身中属于人界的一半魂魄送入轮回,可得与神女的十世姻缘。”
南执明终于翻译完了天花板上的文字,道,“你猜对了,果真是挽阁。”
时千衡挑着眉梢,道,“这么说,鬼姬就是那贵妃了?”
“神女就是长公主,”南执明道,“《百越神明录》中的两位神明,想来就是鬼姬与神女了。”
“什么?”时千衡并没有看过《百越神明录》。
“当时我还奇怪,《百越神明录》上为何有污秽之物与得道之人的两类灵气浮动,原来如此。”南执明将多拓印的几份关于鬼姬神女的传说与图画递给时千衡,道,“可是为什么贵妃要给国君下毒?”
“我猜测…与国君的前世有关。”时千衡捏了捏眉心,道,“啧…看样子,我们得去会一会这位贵妃了。”
南执明被他这句“我们”激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强迫自己脑子里不要老想着那该死的瘴气,接着翻译石壁上的内容,“巫族有圣女名她,隐居昆仑,尝有远行女子来访,自称云中客,二人一见如故,互以‘巫她’‘云女’相称。后巫她辞去圣女之位,与云女浪迹江湖。——摘自《巫族圣女列传》。”
时千衡“唔”了一声,点评道,“这大抵是他们巫族圣女的列传里所记载字数最少的圣女了。”他随口问道,“都是国师大人在翻译,要不要歇一会儿,我来翻译?”
南执明一直没办法脱离刚刚靠在时千衡身边的画面,处于神经极度敏感的状态,一听到时千衡这样关切的语气,忍不住一身鸡皮疙瘩,飞速答了句“不要紧”,愈发兢兢业业的正准备翻译时,时千衡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国师大人,你刚刚真的没对我做什么,不用这么紧张的。”
他太害怕看到南执明不自在的样子。
南执明:“啊…?”
见南执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时千衡轻笑一声,便顺水推舟的自顾自的翻译了下去,“妖界鲛人族生于深海,族中有女名苏翕,生而桀骜,天赋异禀,尝寻鲸皮制袋以装海水,后修成人形,携鲸皮袋上岸。因好酒与海边酒家女儿许诺相识,因志趣相投而互相倾慕,苏翕以鲛人鳞制吊坠赠予许诺,定下白头之盟。——摘自《鲛人奇谭》。
“流光国宫中尝有宫廷乐师,名唐嫮,乐时百鸟盘旋,百花齐放。其偶得一人骨箜篌。此物有灵,旁人不得近,独与唐嫮亲。相传民间有女名尹愫,因寻不得心上人而自刎,终前嘱家人将其尸骨制为箜篌,盖为此箜篌也。至得此箜篌,唐嫮不用他器。后箜篌损,唐嫮亦不复弹。——摘自《流光秘史》。
“流光初年,镇国将军谷湄与右丞相江南并称为‘巾帼双杰’。凡谷湄出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而江南执政,政治清明,经济发展,外交开放。二人相得,是以盛世。——摘自《流光历朝名臣列传》。
“江南有名伶,名唤烟水媚,青衣辗转、水袖翻飞,有倾城美名。楼兰公主殿倦鸢私从商队出游,及至江南,偶识烟水媚,烟水媚以私印相赠,教之青衣戏,后同台演一曲《祭江》,惊绝四座。——摘自《名伶小传》。
“自上古始,即有裁梦师,可以梦中人为傀儡,予其魂魄。有裁梦师名凤折羽,手艺高超,其制傀儡精致,而仅予魂魄三月。唯凤折羽首制傀儡,予其魂魄一生,命之孟临。凤折羽一生未嫁,左右无活物,唯孟临相伴。——《奇人怪谈》。
“江湖有医毒双仙,并称‘鬼面合欢水伴九 妙手菡萏解华年’。水伴九毒术超绝,解华年妙手回春,奈何二人皆性情古怪,解华年医活一人,水伴九必毒杀一人,反之亦然。二人形影不离,互为知己,行走江湖多年,颇得名望。——《圣手细谈》。
“书香世家江氏有女名山月,自幼才思敏捷,被当做男儿郎养大,皆呼其‘江郎’。江山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与沈家小姐怀婉相识,后同阅《诗三百》,赠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及山月金榜题名,求娶沈怀婉。二人举案齐眉,偕老白头。——《江氏家谱》。
“礼部尚书家中独女名黎黛,尝识一街头说书人,自称‘临安故人’,黎黛与之交谈甚欢,说书人亦是性情中人,方以玉佩相赠,玉佩刻以‘井尔’二字,方知名讳。三年后,礼部尚书家中丧女,而街头说书人边多了一名姑娘,时而替说书人添茶。——《旧时闻集》。
“有女秦九少时游历四方,号行云。尝饮酒作画,泼墨为仙,大醉后酣睡,画中仙入梦,自称安绾。秦九踏遍千山万水,总有安绾入梦相伴。后秦九隐居,安绾将秦九行程记录成书,是为《行云游记》,故以此为题记。——《行云游记》。”
待到时千衡翻译完,南执明立刻发现了问题:“那这一世呢?”
这里已经有了十世姻缘,那这一世——贵妃与长公主的这一世,算什么?
“不管她用了什么方式再次转世,她都破坏了与挽阁的约定,”时千衡极有兴趣的挑着眉梢,“挽阁与千千万人做过交易,敢毁约的,这位贵妃是第一个。”
南执明一挥衣袂,将十棱石壁上的鬼界文字拓了下来,“十棱…这是佛教十方。”
狐面为他指引生门,可他要去的地方是死位。
“国师难道不想看看未来?”时千衡笑,身子倚靠在未来的那扇石门上,“贵妃的未来,流光国的未来,六界的未来,还有你的未来。”
南执明:“就不想看看你自己的未来?”
时千衡耸了耸肩,走到南执明身边,“我?我没有未来。”
“你那位故人不会希望你这样,”南执明没有去推门,而是转过身子正对着时千衡,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正式的态度对时千衡说,“时千衡,既然你这么重视你那位故人,那就请你为了他好好过下去。虽然我不知道你那位故人与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会等到他的。”
时千衡也没有想到南执明会这样对他说话,收敛了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国师大人,谢谢你。你…与我的故人,都教会了我很多。你…与他都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南执明未应,只是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推开了门。时千衡见他如此动作,条件反射般的将他护在身后。
这个石室中没有任何的陷阱与机关,出奇的大,足足是前一个石室的七八倍,空荡荡的石室内只放着一副棺材,棺材的盖板上放着一支海棠步摇,依稀可见当年身着红衣的鬼姬拔下斜簪于发髻边的海棠步摇掷入大地,将瘴气封入后土时的夺目惊艳。
时千衡拿起海棠步摇凑到眼前仔细观察,那海棠步摇的色泽已经黯淡无光,几乎不能想象这曾是名动六界的鬼姬所有,但经过千万年的岁月蹉跎,居然还能完好,连一片花瓣、一段流苏也不曾损失,也几乎不能想象步摇的主人是如何悉心爱护。
这步摇与当年的鬼姬和神女一起同游百越,同游她们初遇的地方。
时千衡叹了一口气,将步摇重新放在棺材的盖板上:“这支步摇对我们来说,意义也不大了。”
南执明将步摇放入海纳袋中,道,“留着吧。”然后拍了拍棺材的盖板,“推开?”
时千衡笑:“那可真的是算盗墓了。”他理了理袖子,与南执明将棺材盖板推开。
随着盖板“轰”的一声推开,棺材中飘出缕缕的红色轻烟,化成了人形,影影绰绰。她松松的挽了发髻,发髻边斜簪一支一模一样的海棠步摇,身着艳红色的衣裳,隔着棺材站在二人面前,笑得眉眼弯弯。
“祭司、国师,久仰二位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