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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诓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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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诓翁
这日秋高气爽,玉宇澄澈,月华流彩,歌筵散尽,蜡照分明。
金皓薰打理完班里的事情,已是二更了。打发莉铃去梳洗睡觉,自己却懒洋洋倚着窗格望那对岸迷离灯火,在清波水面,漾成一线。
算着快近老父的生辰,又是一年去了。瞧着班子在自己手里渐渐有了起色,算不得虚长一岁,可自己老大不小,今年仍是孤家寡人,少不得父亲要着急。
天气愈凉,老人家总是怕过冬的。父亲自去岁大病一场以来,总是小病连连,不见大好。金皓薰昨个儿托路风找了西域的药商,带回一粒护心丸,想着明日去看老人家一并送去。
只是接连三年老父都在催促成婚,平日里老父找的媒人都被他推却了,今年若还再不给老人点盼头,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只是自己确实心无所属,也不愿随意定了终生。非得找个自己真心喜欢,能欢欢喜喜过上一辈子的人才罢。莉铃从小就是随侍的丫头,父亲早就叫皓薰娶了正室后纳了莉铃做妾,可把皓薰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把莉铃是当亲姊妹看,若做妾,想想就鸡皮疙瘩一地。况且金皓薰从来想法便与别家不太相同,他不要三妻四妾,就要一份一心一意的相守。
要不编些谎话说自己已有中意的姑娘,稍待些时候便叫媒人去问字?只是年年都用这套,父亲早都不信了罢。看来今年非得找人一同去见见父亲,将这事忽悠过去才行……他本来女伴就不多,思前想后,没半个合适的人选。这可苦恼。莫非要招JI去哄父亲?那也忒荒唐了!
正没法子,忽地想不如叫班里的小旦画个妆,但卫亚、慕容和希、天晴又俱是老爷子带出来的,再怎么化妆也是认识的。愈发苦恼起来。
只听外面叩门声,金皓薰慢吞吞挪去开门,一看竟是纪翔。头发松松挽了,随意地在中衣外披了件水色袍子,飘飘然立在透进门廊的月中,清致寂寞,好不叫人怔神。
“屋里蜡烛烧尽了,又没见新的,到你这来讨两支。”纪翔道。
哎哟喂,还有纪翔!
“不去。”纪翔听罢皓薰的请求,眉眼都不抬,拒绝得好直截了当。
“便帮了我这次吧,好人。”皓薰涎皮抓上纪翔衣袖,讨好状。
银烛画屏,皎月窥窗。架上的鹦鹉早睡了,却听对岸忽起筝弦,瑶琴弄楚,歌唇如诉,咿呀绵长。
纪翔十指扣在桌上,轻轻击着拍子,边道:“我不演旦角,亦不扮女人,你岂是不知?何必再费唇舌。……况是欺瞒令尊的事,你不亏心我还亏心呢。”
“那说你是大舅子呢?要不依你说,我难道还有其他方法么?”
“有的。”纪翔往后靠在椅上,闭眼张口便道:“寻个贤淑佳人,从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儿女绕膝。老有所养 ,幼有所依,伉俪情深,和和美美……”
话到最后,却戛然而止。和着对岸一声琵琶如裂帛,余音犹颤,江心秋月白。
原意是挤兑的话,如今却只觉再说不下去。
想着眼前人成家延后的那天近了,就有些隐约不舒服。想不通,烦闷。
皓薰亦不答话,拈了银簪剃着红焰。眼波微漾处,低眉掩思量。周遭沉寂一片。
瞬而,对岸又起凤箫,接着歌喉清啭,划开了皇京的烟花不眠夜,也替他二人打破尴尬。
纪翔咳了一声,皓薰抬了眼眉。
皓薰道:“真不肯帮我,只怕不管是骡是马,家父让我娶哪个我便娶哪个了。”
纪翔沉默一阵,似在思索,而后方道:“帮你可以,但不扮女人。只说我是你将来的大舅子便好。”
金皓薰眼睛蓦地发亮,又没个正经地双手合十喜道:“祖宗,劳您大驾!”
撇撇嘴,纪翔斜了他一眼,忽地死不满地嘟囔道:“冒充个大舅子叫谁不行,为何偏偏找上我了?”
皓薰一愣。是啊,怎么偏偏就是纪翔呢?
不能叫人假扮女子,那就冒充个舅爷,为何偏偏还是想到要纪翔帮忙呢。
……表面上与人打成一片的光鲜,掩不了缺朋少伴的尴尬。算来算去,不过是和纪翔一般寂寥孤立的人。
翌日晨起,便驱车往金家的本宅去了。
挨近京郊的地方,偏僻院落,不算太旧,但也似许久未修葺的。
金老爷子正在中庭逗鸟,浑身用夹棉袍子裹得严严实实,秋寒露冷,许是站得久了,鼻头有些发红。
“爹”,一声唤,皓薰已经快步上去执了老人家的手:“寒气重,也别老出来闲逛,回屋里暖和倒是正经。”
金勇大病以来,已老态尽显,缓缓地反握儿子的手,放在掌中搓搓,脸上挤出一团笑道:“唉,这有什么要紧,整日在屋里憋着,没病也得生出病来。……”又佯作不满状道:“倒是你这小子,这些时日都不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也忒不孝顺。”
“哎哟,爹,这可是儿的不是,”皓薰笑道:“最近班子里事儿挺多,打点起来也麻烦。改忙过了这阵子,我一定常回来。”
说罢,从袖里掏出一块裹好的方帕,塞进金勇手中,沉了声音,关切道:“爹,我让路风从西域的游商那找回来这么一粒护心丹。治您的心疾可管用。你好生收着,难受时便服了罢。”
金勇长叹了一声气,摇摇头:“你也别老费心思整这些偏方,我这是久病沉疴,自己都看透了。你要真想孝顺我,趁早给我个孙子抱抱……”
正说着,金勇这才注意到有另一人在场,望着纪翔问道:“这位是……”
金皓薰得意笑道:“嘿,您不总说我没给您找媳妇么,这位便是我最近瞧上的那姑娘的兄长,这步请回来商量商量了么?”
纪翔迈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做了个揖:“伯父,久仰了。”
金勇先一愣,再瞧着纪翔化装的这个“兄长”,威仪庄重,气宇不凡,想来是个好人家的。心里喜欢得紧,忙招呼着纪翔进了屋,叫人奉了茶,拉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左右不离“婚”“姻”二字。
纪翔都一一按事先编造好的回答,什么十八岁的闺阁佳人,住在城外不远,祖父是从洛阳迁来,父亲守着祖上田产,又开了一家商号,等等等等。
问过了家事,金勇又问起小姐的境况来。
“令妹平日里可都念过些什么书?”
这个问题不是预料到的,纪翔思忖金勇像是极传统的人,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随口诌道:“不曾念书,大字都不识几个。倒是女红,中馈都是极好的。”
金勇原先一直挂着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不曾……习字?那……令妹可喜欢看傀儡戏么?”
这问实在奇怪,闺阁之中的女子心思愈多,恐怕将来愈不服管教,于是纪翔道:“舍妹不喜出门,家父管教甚严,只在祭典见过几次傀儡戏,不很喜欢。”
话音甫落,只见金勇晦暗的脸上更如风霜中萎蔫的叶儿般,心中大叫不好,却又不知差错在哪。皓薰隐约明白父亲在想什么,微低了头,一个劲搓手。
静默良久,只觉蚊蝇作响,花针坠地都能听得仔细。
“唉……”
一声拖长的叹气,才将众人思绪拉回。金勇缓缓摇摇头,眉峰间已是愁雾轻滞了。
他看向皓薰,道:“你也不必拿这套骗我了……这位也不是什么小姐的兄长吧?”
两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了会儿。
“……唉……你怎么骗得了我呢……你真会看上一个不识书,又不喜傀儡戏的姑娘么……”
“爹……我……”
“你也别分辩什么。催促你成婚,你烦,我知。但一是我身体不必从前,刻刻都是生死薄上容易勾销的,我也只盼早日了了金家这桩大事……二来……”金勇忍不住又叹一声,愈渐说得凄凉:“二来……我也希望你能走出来。皓薰啊……过去的,你何时能放得下哟……”
过去,放不下的过去……
纪翔不动声色地看着金皓薰慢慢埋下头,双唇紧抿沉默,哀伤而无奈。
帘卷西风,金勇的声音在秋风里拉得好长:“前日我散心到玉园……那株树下新裹了御寒的绸子……难道不是你做的么……”
金勇咳了两声,“皓薰哪……人总得把日子过下去的……你好自为之……”
那样忧心的话语,一个老父殷切而不安的心思,尽被秋风吹散。只余一片的无奈与叹息,和着落叶漫散了天地……
马车颠簸,并排的二人各自沉默着。车上点了一盏檀香,已被秋风冲得淡了。
金皓薰的脸氤氲在透进来的夕照中,他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纪翔疑惑。忽地有些气闷。
倒是皓薰先开了口:“今日让你见笑了。呆会儿回去,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叫厨子给你做顿好的,当我给你赔罪了。”
纪翔道:“若凡事只一顿饭那么简单便好了……”他向来情绪内敛,如今亦不知如何表达:“……你如今怎样办?”
明明想问的,是关于他不肯启齿的过去。
纪翔从来以为皓薰是个烟花地界的异类,他自幼有父亲关爱,他苦修圣贤书,他不稍涉风月YIN邪……恍若有关金皓薰的一切,非关情AI。金皓薰面上与人热络,朋友众多,总替人排忧解难。可是谁,又曾听过他倾诉过自己的际遇,谁又听他提过他自己的苦楚?
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他可否有过一腔痴心,那样的痴心,给了谁,结果是尽付了年华如水,还是葬在了某个地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金皓薰的声音空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个男人,便该娶妻成家,延续宗嗣。便连再不似男人的戏子,将来出了班子,也是一样的。但为何,想着金皓薰来日红袍加身,合卺酒罢,龙凤花烛,芙蓉帐里……只觉得别扭而难受。
“……你是说,无论如何,都要娶妻了?”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会如此。”
如果可以……为何不可以呢……
纪翔不再问,有些懊恼地皱眉。
皓薰盯着他,而后把头转向了车帘外,呼了一口气,悠悠道:
“有些事我从未说给人听,你不嫌弃的话,就随我去一个地方罢。”
不曾向任何说道的心事,尘封的往昔,积压久了,都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除非想把自己扼死在过去。
不能说,不知向谁说,不知从何说的深深浅浅的愁,如今愿意向纪翔慢慢道来。或许只因为纪翔也是同样太寂寞无诉的人。或许是因为纪翔亦有不肯示人的过去。
日暮天寒,焚草烟荒,肃杀郊野。马车驰出了城门,驶向金皓薰心中的禁地。
那个地方,有一座冷清园林,一株从东瀛植来的花树。
曾在那里,赠人一个傀儡戏偶。
谢女情思,解语花谢,弄珠人殁,紫玉生悲。那个希冀她为自己披上嫁衣的人,经年回首,音容笑貌可是历历在目,一举一动可还铭心刻骨,不曾忘却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