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谣诼 ...
-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见了你这颦眉泪眼,越样生娇。”
“领取钗盒再收好,度芙蓉帐暖今宵,重把那定情时心事表……”
只见那扮皇帝的小生扶了那娇娜多姿的旦,一步一步缓缓退进那后面去了……
金皓薰不去看戏,帮着纪翔换下戏装,卸去厚厚的妆,他就是惯着纪翔。毕竟人家是半路出家学戏,很多事一个人还做不来。
好容易打点完纪翔,那边又喊:“金老板——新近的那盒珠花找不着了!”
“就来!就来!”嚷嚷着,皓薰又急急冲去打理那头的事。
待到忙回来,却见一身着男装,却一眼便看出是个女人的家伙正跟纪翔说着话。
哟,那可不是马侍郎家的秋慧大小姐么,这些天跑到园子里看戏可勤。
他家浣竹仍是冰一样的表情,那马小姐却浑然不觉尴尬,自顾自说得热火朝天。金皓薰不由好奇,装着漫不经心挨过去。
只听马秋慧道:“……您如今也算个名角,甭管男的女的,也没见你同谁特别交好的。除了那欧家小姐,可还有什么女伴不曾?”
纪翔道:“与人相交,无用。”
见他冷面冷声,马秋慧干笑了两声又道:“方才瞧你似乎与关古威的交情不错。”
“他不过也是一个班里才认识,是个爽利人,自然和别人的交情都厚些。平日里各过各的,算不得什么相好。”
马秋慧自讨没趣,只轻声道:“你倒是个奇人……素日里独来独往,他人丝毫看不出你所思所想。”
“让他人看出,有甚好处?”
姑娘家腆了颜面,犹豫着道:“……不过是……想多了解你罢了……”
丝毫不顾及女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坦白,纪翔道:“了解一个与你毫无利害干系之人,对你有何意义?劝君勿再劳神费心。”
听得这话,金皓薰心底暗道要糟,这般不留情面,叫那马小姐可怎生才好?
马秋慧却没退缩,反急道:“这确是劳神费心的事,却不是毫无意义!或许……将来会有意义……也说不定……我凡事都喜欢往好的看……”
纪翔终于皱起如画双眉:“你要如何我管不着,奉劝姑娘自重,远离我为妙。省得日后伤心折肠。”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马秋慧脸上阵红阵白。金皓薰也着实一阵心凉,看不下去。
纪翔便是如此,聪慧犀利,他人的善意分明早已体察,亦不是个不知礼数狼心狗肺之人,却总是三言两语将他人拒于千里之外,从不让人靠近自身半步。一次两次无妨,若长久这样,岂不让自己孤家寡人,又叫别人添得多少伤心寒心灰心。
金皓薰正闷想,只见马秋慧似为了打破尴尬,没话找话地讪笑着道了句:“罢,罢……恐怕是你们班主也跟你搭不上两句话的。倒叫他怎么教演才好呢……”
金皓薰一听来了精神,不由紧张纪翔该怎么说。
竖起耳朵却听纪翔良久无声,正失望着,只闻纪翔沉沉道:“他……算个例外吧……”
后台人来人往,彩绢花冠,锦衣霓裳,纷纷乱乱,金皓薰却把那几个字听真了。
什么样的例外呢?一个能说上两句话,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还是可以秉烛西窗,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想不透,只这“例外”两字,就足够让自己欢喜一阵了。
无风不起浪,况且还是这烟花地界,最是捕风捉影,空穴也来风的。这一次终于传到了飞穹班的路风身上。
说他和那富贾之女欧怡青两情相悦,你侬我侬。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这可是第一稀奇事儿。
无巧不成双,这风言风语竟也传到飞穹班另一人头上了。马侍郎之女马秋慧瞧上了飞穹班的红牌纪浣竹,三番两次地听他的戏。这年头敢情名媛都瞧上做戏子的了?真是奇事。
金皓薰的班子一下子成了众人口舌上的风头浪尖,这倒不是什么好事。欧家视财如命,马家家规甚严。他这两日已经和欧家与马家派来的家仆打过交道,再三拍胸脯保证欧怡青和路风之间循规蹈矩,马秋慧和纪浣竹清清白白,才好歹把人打发走了。
金皓薰不是不想管,只是欲管不能。
身份的鸿沟,世俗的眼光,礼教的森严,一个戏子能冀望的不过是大家之婢,怎可能是大家闺秀。越了礼,违了命,那就是天地不容。
其实人世间恩爱缱绻,共枕白头,合该是两个人的事,有情便好。要娶的不是娶一人,而是娶一个门第;要嫁的不是嫁一人,而是嫁一个家族。如此婚姻,金皓薰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去赞成,却从来也无法说服自己去违抗。怪道多少人只在那戏文中写着千金小姐与落魄书生的故事,一遍遍传演千年。
他琢磨着要不要跟怡青和路风谈谈,却见院子里路风正与纪翔说着什么。便往那杨树后藏了藏,竖起耳朵听。
“你和怡青的事,可是真有缘故的?”纪翔道。
路风沉默一阵,方点头道:“……我与她真心恋慕,如今是一刻都分开不得……”
“怡青是我好友,你如负她,我定不放过你。”纪翔沉声道,虽是背对着,也不难猜出他的表情。
路风一愣,随即也肃容道:“我如何会让怡青伤心,我若负她,便天打五雷轰!”
“……此话当真?”
“你是怡青挚友,自然算我之挚友,今后多多往来交谈,你定会相信我对怡青是真心……”
话音未落,只听纪翔冷声道:“莫要随便与我攀亲带故,这让我困扰。”
好无情的话。路风素日里脾气也大,此刻倒也不做声,只闷闷地瞅着纪翔转身走了。
一阵秋风紧,几株木叶萧。衣裳飘飞,与那枯叶相映,纪翔额前一缕天生微卷的发丝撩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飘逸与寂寥。
分明是美到极致的人,分明是情思敏感的人,分明是热心仗义的人,偏偏是嘴上最毒,面上最冷,叫人一丝亲近的心也没有。便是有,只被他冷冰冰一瞅,就得懊恼地被吓回来。因此纪翔这样的人,越寂寞,越独立,越拒绝,又越寂寞,总是这样不断地重复着孤独寂寞的恶性循环。不知怎地,倒叫金皓薰一颗心小小抽痛了。
萍水漪皱,霜重沾衣,一盏秋灯下,晃影窗格上。
平素只见倚栏凝眺的佳人,想不到纪翔倚着房中栏杆的样子,倒别具一番滋味。他无强说的愁,只有一襟深深寂寞,从不启齿向外人说。
金皓薰进去,往他桌上放了几条还热着的麻花,招呼他来吃。
纪翔倒也不拘束,随便捻起来送进嘴里,道了声:“腻。”虽是这么说,还是继续吃着。
皓薰随便叹道:“那马小姐和你的事,都闹得满城风雨了……”
纪翔冷笑一声。
皓薰又道:“真是稀奇,难得有你的闲话。不容易,本以为你是这梨园的角儿里唯一没落人口舌的呢……”
纪翔不悦道:“你约莫是想着这些风言风语会给飞穹班带来多少看客吧?……愚昧……这种丑事能有甚好处。也不知你穷高兴什么。”
皓薰讪讪道:“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
“……你也崩说什么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了……就算是我不知好歹关心你几句成不成?”
一点风灌进来,怪冷的,晃着的烛火噗噗地将灭,皓薰便慢慢过去将窗给合上了。
次日演了一出下来,果不其然又见着了马秋慧。
纪翔的妆还来不及卸,马秋慧便围着他瞪大了眼瞧。
“怎么……看妖怪么……?”纪翔冰眸里已掺了隐隐的怒气和不耐。
皓薰赶紧暗暗注意着这边,只怕两人要闹出乱子来。
马秋慧这些天受了不少冤枉气,看来也到了忍耐之极,怒视道:
“你!……好……那我今后不来了,总可以了吧?我怎么招你了,你能嫌我到这个地步!”
纪翔转过脸,眼睛直直望着马秋慧道:“姑娘可是相中我了?”
不曾听过这样直白的问话,马秋慧脸一红,忙低下头,绞着衣角不说话。
纪翔又道:“打消这个念头吧。姑娘与我注定无缘。”
“为……为什么……”马秋慧愕然,好久才问。
“姑娘无法让我动情,一点也不能。如此而已。我不欲伤害姑娘,长痛不如短痛,姑娘请回。”虽是说得恭敬,却是字字无情。
马秋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咬牙问:“浣竹,你非要如此狠绝么?”
“好过让姑娘误解,自欺欺人。”美如画仙的脸上一丝生动的表情也没有。
马秋慧盯着他看了许久,道:“好……我明白了……”慢慢地要挪出屋去,摇摇头惨笑道:“纪浣竹,你当真无情至极……如此以往,你便看看谁还似我这般待你罢……”
纪翔自顾自地卸着妆,如若未闻。铜镜里眉清目朗,羞煞潘安。却是。
当真无情。
金皓薰不由得也摇摇头。
可是却不能挑出纪翔哪点做错了。不是爱慕,何必纠缠。注定成不了正果,何必拖泥带水,伤人自伤。况且牵涉到马侍郎的势力,指不定会给班里带来多少麻烦。因此纪翔的拒绝,反倒是最顾全大局的做法。
有些人,非是无情,只是采取的手段不同。
纪翔的无情,恰是他最有情之处。
金皓薰淡淡地抿了个笑,又觉得有些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