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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施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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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释口中说陈岚在“到处堵她”,一点也不夸张。
谢染回来时,陈岚的车正停在宋情的小院子外面,堵着门。谢染目不斜视,然而车灯骤然亮起,将她晃得直遮眼,捕在路中央无处遁形。
陈岚下了车,却只是站在车门旁,成为一片光亮里的一个无法忽视的黑影,司机快步跑过来,连连对谢染抱歉。谢染被这一出整得极其暴躁,但看在宋情的面子上缝主自己的嘴,对远处那人欠欠身,表示自己今天和宋情没有联系,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陈岚没有再为难她。
谢染理应马上回家,但她转过身,不论是善心还是坏心,都在阻挠着她继续迈步。于是片刻之间,她改变了主意,叫住司机大叔,两人一同走向陈岚的车子。陈岚刚要上车,见状愣了一愣,定在原地盯着她。
“你们已经等了两小时?这也太辛苦了。”谢染走到陈岚面前,“我替宋情向阿姨道歉。”
陈岚:“原来宋情闹脾气的时候还教育我,说什么学法律的人讲究责任自负。你又没做错什么,道哪里的歉?”
谢染装作没听懂,“你们该不是要一直等到她回来吧?阿姨你了解她。”
母亲被关在孩子的家门外,只能在车里等个寂寞,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陈岚的目光冷冰冰,司机不敢说话。
陈岚:“宋情这孩子是这样,有时候什么都不顾就跑出去,待在不该待的地方,做不适当的事。都是从小活得太滋润了。但最后总会回家。”
谢染笑笑:“好。”
她走到小院门前,手指一按,指纹锁闪烁着发出解锁的提示音。
小院子的灯开了,谢染极其自然地走进去,工作包贴在制服一侧微微地晃,背影沐浴在橙黄里,路过藤亭时习惯性地用小指勾一勾叶子。
“院门还有房子南北侧的两道门都是指纹锁,你们如果需要开门,随时叫我,我就在楼上。”谢染又解锁了与院子联通的那道房门,请两位进屋,“那我先上楼了,阿姨你们自己安顿?”
她一回头,只见陈岚站在藤亭旁,目光从自己身上迅速撤回,转移到院子一侧的盆栽韭菜上面,表情谈不上和善。谢染想起宋情与她提起过,陈岚很讨厌能与“农村”扯上关系的一切,宋情猜测,这是因为它们让她想起她小时候,家里创业时受过的嘲讽。
谢染说:“我有一盆葱,因为工作太忙常常忘记照顾,所以搬到这里来寄养,就是韭菜堆里高得很违和的那盆。宋情怕麻烦,就干脆把我的指纹也录入防盗系统了。”
陈岚的视线飘回来,对她扯扯嘴角,走进房里。
谢染长大后极少失眠,但今晚显然例外。此刻不需要她为自己留灯,从楼下那个小院子漫上来的暖色调黄光爬上她的阳台,可那灯不是宋情留的。
谢染桌上摆着她打算看完的案例,但时间一长,她发现自己盯着阳台那团光的时间比思考案例的时间更久。她怒而收工,对着阳台发怔,总有预感陈岚会找她,但又觉得陈岚理应不找她才更合适。
深思游离的夜里,门铃响得很吓人。
谢染裹紧衣服,猜到是司机大叔上路来找她帮忙开门。谁知人猜得没错,目的却岔了。
大叔怀里抱着一件衣服,小声对她说:“不是开门,谢小姐,也不是老板让我来的。是我,有件更麻烦的事想请你帮忙。”
谢染盯着宋情的衣服,满眼戒备。
“是这样,看样子今晚小老板不会回家了,但她好像没带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没准备。这不,现在夜里凉,她又习惯熬夜,要是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将这件大衣送给她?不过现在很晚了,要是你不方便就……”
这段话里面破绽太多,想圆都圆不回来。谢染知道,如果她应了,就相当于承认了她知道宋情的所在。虽然听司机的意思并不会送她一程以得知宋情的住处,但不论是偷偷跟在她后面还是留在家里和陈岚一起开脑洞,这事儿都挺没意思的。
谢染接过大衣,“我确实不知道她去了哪,叔叔你也知道,如果宋情想逃,每天换一个酒店在外面漂上十天半个月,她也做得出来。但您说得有理,是应该给她送件衣服。我只能凭猜测去找她,麻烦您送我一程,我要是猜对了,就算我们运气好。”
司机惶恐,“谢小姐放心,老板已经睡了,今晚这事她不会知道。”
谢染无奈笑笑。
……
“谢小姐不要介意,老板其实很感谢你,但她正在气头上,连带着对您也下不来台阶。”
“我当然不在意,只是希望陈岚阿姨的气头短一点。比起阿姨,我还是更喜欢宋情当邻居。”
司机讪讪道:“这么多年谢小姐还不了解吗?这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啊。”
“是否隔夜、隔几夜,从来轮不到弃城逃亡的那一方做主。”谢染不想再徒劳掰扯这对母女关系了,转而问,“你们到底堵了几个地方?”
司机:“除了法院大院这儿,还有小老板分的教工房,和她办公室楼下。”
“没了?”
“没了。”
谢染:“我得保证她确实还有地方可去。如果只能扫地式搜索酒店,咱们不如现在就掉头回家。”
司机擦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可能……您和范女士名下的两套房子、陈总的房产那里也有人,这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
谢染做了一次浮夸的深呼吸。
“非常抱歉谢小姐,小老板最近的处境,老板是太心疼她。”
“见识到了一种堪比打地鼠的心疼人方式。”
司机放弃挣扎了,“这确实是老板派人的所有地点,您还知道其他地方吗?”
“走吧,恒坤律所。”
车子缓缓启动,司机喃喃道:“这……按小老板的性子,这时候应该不会上赶着跑去律所过夜,老板估计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没派人过去。”
“并不是。律所是瞳孔验证开门,阿姨进不去,又不可能给律所的人打电话帮她,那样就是家丑外扬。阿姨比较注重经济效益,不会把人手浪费在就算堵到人也说不上话的地方。而宋情了解她妈妈,很可能偏偏选择躲进律所。叔叔笑什么?”
司机:“您说得,好像一场智力比赛,我听着都累。”
“谁说不是呢。”
司机显然慢慢适应了有人敢句句怼自家老板的现实。
谢染出国之前他倒是就见识过,只是时隔太久,他只能重新适应。他为陈岚开车多年,只见过宋情和谢染两个人敢怼陈岚,不过她们怼的风格不甚相同,宋情仿佛含着一口内伤血,谢染则很少顾忌,扔出一把伤害就跑,可气得很。
谢染本不是这种性格的人,但大学时陈岚对她的态度突然一改往日的亲热,变得目光冷涩阴阳怪气,她一忍再忍之后不得不失望反击。当年她被蒙在鼓里,又暗自把陈岚定位为“婆婆”,很是沮丧过。后来一切大白,谢染只能嘲自己傻——那段时间不正是谢文祥被调查的半年吗?陈岚阿姨为了让自家与旧友划清界限,也是非常努力了。
谢染不知道司机会不会把说的话实况转播给陈岚,但她话已经说了不少,还不如摊牌更彻底一点。
她闭上眼靠在背枕上,鼻尖萦绕着极其陌生的气息。是在宋情身上她从未闻到过的,宋情家里的味道。
“与其说心疼,陈岚阿姨应该是要嘱咐宋情,乖乖受质询,放弃抵抗吧。”
“提起质询的审计所也算根基扎实,如果没有事先通知陈家,不可能敢直接找宋情的麻烦。恒坤的一个执行合伙人与审计所领导有亲属关系,而这个执行合伙人与与张怀堃走得很近,也就是说审计所与有芝士网是一条船上的人。加上有芝士网与兴源在蜜月合作,转了一圈居然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光是通知也不够,一定是和陈岚阿姨谈好了,得到了她的许可。”
“这种局面的原因不难猜。律所是为了把宋情从圈子里踢出去,哪怕只是一两年也好,也能留住原本想要跟着她的客户。张怀堃要补上宋情的合伙人位置,威望却不足,届时从宋情手里抢来的这些资源就会直接落进他的口袋。至于会不会得罪宋情这件事,却没那么重要。
“在大家看来,宋情属于陈家,不论再怎么标榜自己的独立,最终还是要臣服于兴源的整体利益。逼着宋情回归兴源一直是陈岚阿姨的期望,不过她可以先装作不爽,顺便从有芝士网那里套些红利。”谢染掰着指头算,“三方互利共赢。”
“原来宋情一人倒霉,能让全世界皆大欢喜。”
谢染睁开眼,司机的影子被掩在座椅之后,仿佛同样躲起来的陈家的昭然之心。她对司机的沉默毫不意外,说出这些,也不只是因为司机那所谓“心疼”的解释而愤然。
她不知道别人能不能体会恒坤律所在宋情心中特殊的意义。
她从来没信过,宋情明知自己和父亲终将被纳入任职回避之列却仍然想成为律所合伙人,是为了给她展示一次入伙流程。
那年拍下天价威士忌,宋情不愿做掷父母的钱博美人一笑的纨绔子弟。她作为加入恒坤律所不久的普通律师,吐血拼过好几个资深律师团队,取得了一系列不良资产案的打包代理权,标的额五千万,赢了会有三成的报酬,输了无钱可拿。
当时她拿到教职不久,教学任务已经很重,这一仗她打得很漂亮,却除了做助理的谢染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刷了多少个通宵。
宋情一战成名。这一个系列案给律所带来的收益,让她直接达到了升级成为合伙人的标准。有一天,她在谢染的眼皮底下同意了领导发来的入伙邀请,但那天晚上她回家时拿着一份空白的作废合同,淡然地说推后吧,想先认真做博后。
几年后谢染与在恒坤的同学聊起这个案子,同学信誓旦旦地说,宋情之所以能赢得招标,是托了兴源和宋卓的关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极致安静的车子里,抽纸的声音显得很聒噪。谢染望见司机大叔在努力矜持地擦鼻子,瞬间心惊:不是吧,莫不是被我怼哭了?天地良心,我没有怼得很用力,况且也不是在对他!
“叔……”
“不好意思谢小姐。”司机操着鼻音,“我只是为小老板高兴,这么多年,终于有个人能真正为她担忧。”
谢染尴尬,“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和陈岚阿姨关系不好,不需要像别人那样顾忌太多。”
司机摇头,“你懂小老板。”
谢染不以为然地笑笑。
司机叹道:“那年小老板为你买下那瓶酒,老板家里僵成什么样,你没亲眼见到。小老板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和家里说自己的事,偏偏这事承认得坦坦荡荡。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老板哭,她非要把你叫到家里去,小老板不肯,她又要联系谢庭长,小老板不卑不亢,说谢庭长已经好多年没管住你了,现在你们同居,谢庭长更管不了了。
“真是疯了啊。我看着小老板当场在放弃继承权的承诺书上签字,还主动联系公证处,说实话谢小姐,当时我还有点抵触你,小老板一直那么明智,怎么就被你带傻了呢?现在,我懂了。”
司机不好意思地看着后视镜,“哎,我是不是一激动就太多话了?我的意思是说啊,请您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老板派来的,我什么都不会跟老板说,就是觉得……哪怕你给她送件衣服也行。
“小老板她,太孤独了。”
司机剖白了半天,一向伶牙俐齿的谢小姐却迟迟没有回应。
“谢小姐?”
他遇上一个红灯,刚好转过头去瞧,之间黑暗之中谢染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好像听了什么鬼故事一般。就在与他视线相接的一刻,谢染瞬间底下头去,也不知怎么身子一躲,竟撞在了车门上,听那“咚”的一声巨响怕是撞到了骨头。
“没事没事!”谢染也不等司机问话就开始摆手。
她现在脑子像是掉进了沼泽,越是扑腾越动不起来,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质问:他——说——什——么——!
她现在不能抬头,一抬头就会看见司机盯着自己的脸,而即便低着头,将自己尽量缩到角落里,她也感觉以脸为首浑身都在升温。车里空调恒温26度,好热。
他——说——什——么——!
“叔叔,停……麻烦停车。”
司机颇有些担心地停了车。还没停稳,谢染就急着想要夺门而出,然而傻里傻气地按到了车窗键,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把自己成功地送入夜风之中。螃蟹都熟了,变红了,冷却也没用。
“剩下的路我走过去就好,不远了。”
她连挥手带鞠躬地跟司机告了别,开始逃跑。没跑几步又听见身后叔叔大喊:“谢小姐,衣服没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