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妻徒刑》猫伶

56、明段案（7）

　　一个风和日丽万事皆宜的上午，谢染和郭盼盼来到启明区检察院打招呼。

　　刘莜言安排下来的两件事，以调研为主且为先，至于普法活动，等到一分院和区检一派祥和地结束调研，便真当成个“活动”去搞。

　　中型会议室里大家围成圈，之前虽然已经在线上聊过几次，但线下见面还是头一回，都有着些许拘谨和试探。谢染简单安排完工作，没有人有任何疑问，反正每年都是这一套大家都习惯了，于是看看表，开会时间才过去两成。

　　这一群人年纪最大也不到四十，随便聊聊就熟络起来，大家转移到职工休息室，桌上花瓣式的零食盒里各种曲奇坚果应有尽有。一个书记员慢条斯理地操作法压壶，其他人说上次去一分院，看见贵院休息室里高贵的烹茶设施之后，才用团建预算在自己院里添置了一套，谢染说自己其实主要还是泡茶包。

　　“分院忙起来怕是连泡茶包的时间都难有吧？”

　　谢染和郭盼盼哈哈一笑。

　　“谢检也喜欢喝红茶？哪家的？”

　　谢染懵了一下，她都是茶园直接供货，还没到品牌那个步骤，“哪、哪家都有吧。”

　　“也在网上买吗？”

　　谢染点头，于是有小姑娘分享起平价网店。谢染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对这类网店的无知，没能分出心思去注意另一边锁定在她丝巾上的目光。

　　“这丝巾真好看，跟驴这个季度的新款一个风格。”

　　谢染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什么款。前两天她看见它躺在宋情沙发上一众配饰中间，都是品牌新款披露之前先送到陈家的。陈岚没兴趣，差人给宋情送来；宋情也没兴趣，让她挑。

　　分享红茶店的小姑娘双眼一亮，“这个要多少钱啊？是代购的吗？”

　　谢染：“？”

　　联络处大哥说：“我老婆把这个牌子的东西全塞我购物车里了，没见过这个，不过确实长得像。”

　　哦……山寨……

　　另一个姐姐剜了大哥一眼，“哪里像了，你都能看出来没见过，说明不像。”

　　郭盼盼为了憋笑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开心果。

　　好不容易趁着午餐前找到独处机会，谢染和郭盼盼扒着相邻的窗框，对比一分院的人平时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家里加班，不禁悲从中来。

　　郭盼盼说：“川阳省的基层院不是这样吧？一个地方如果正快速发展，基层院往往过得比上级滋润，跟稳定穷着富着的地方不一样。”

　　谢染觉得郭盼盼好像难得地说了句很厉害的话。

　　“滋润”使人乖张，更可能建立在不可知的盘根错节之上，也许他们的“滋润”会影响对她工作的配合程度。如果能从往年调研的前辈那里得到些信息就好了，可往年这项工作都会交给二处的人。姚跃明那伙人，又怎么可能给一处的明日之星帮助？

　　郭盼盼意有所指地瞟着她的丝巾，“他们对你的好奇都写在脸上了。”

　　“和我刚入职时候的你们一样？”

　　“可不止！这次调研咱们刘检只在第一次线上碰头会出现过一次，之后都是你在搞，要是我，我也觉得领导对你的态度不明确。加上现在宋检职位危险，你跟他家的关系又能在八卦版出书了——”

　　谢染说：“不论宋检能不能保住检察长的位置……他们到底希望我的丝巾是真货还是A货？”

　　郭盼盼嗤嗤笑，“其他几个人说不准，那小姑娘应该是真心希望你有钱，估计做梦你能帮她代购呢。”

　　“如果驴能让他们听话，我愿意让她梦想成真。”

　　俩人该回去的时候，谢染接了个电话。对方道歉说不小心蹭了她的车，这下应酬午餐恐怕吃不上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到区检停车场，只见一辆普通轿车旁边停着三轮快递车，轿车润如鸡蛋的黑色釉面上杀出一道明显的煞白的蹭痕。

　　车是谢染不久前新买的。想要在本职之外锦上添花，她不愿驾驶的任性终于还是败给了现实。原本希望价位能低调一些，但奈何质量总是随着价格一起低调。最终她好不容易和经理达成一致，搞个定制，用顶配的内容混搭普通的外壳。不过，这也导致任何小磕小碰都只能漂洋过海送到原厂走定制维修，然后再漂回来。

　　因为外壳过于低调，快递小哥确定自己的保险可以覆盖这次维修，说着就要打电话请人来定损。谢染强行婉拒，拉着郭盼盼连忙遁走，惹得快递小哥一头雾水地感叹：这就是人民公仆甘于吃亏的思想高度吗？

　　随着工作的推进，谢染感到了切实的阻力。虽然接收到的永远是春风般的温暖，但每次开线上会总有人到不齐，安排下去的时限总要改动，她需要调取的案卷也常常被基层院打回来要求一些奇奇怪怪的手续。面对对方诚恳的解释，谢染不知道该不该把人往坏处想。

　　让她意外的是，郭盼盼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惊人的主动性。这位姐姐这些年的日子没白混，类似的事情她看得多了，知道基层院这些人是对谢染这个空降小领导心有戚戚，又知道她因为自己的资历和位置不符不敢动怒，这种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句话，最适用了。

　　于是一切直接接触都由郭盼盼代劳。她比那些人的脚更光，资历又合适，是以牙还牙的好手。谢染本以为这种需要在一分院和基层院之间来回跑的工作，郭盼盼这个顾家妈妈一定避之不及，谁知她做得比平时写案卷文书的事情强得多，一通胡萝卜加大棒下来，这代理领导当得爽极。

　　其中有一次，郭盼盼决定在基层院应酬加班，谢染主动揽了帮她接孩子的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郭盼盼的儿子，比同龄孩子瘦高的身材在一众小黄帽中鹤立鸡群，她正想着，郭盼盼在单位省下来的精力确实没白省，便听见一个稚嫩却慵懒的声音在叫她。还没看见人，她就打了个寒战。

　　那个声音特质鲜明，仿佛将一张平凡却精明的小脸刻在里面。

　　穿着干净校服的胡莘，与那个一身旧衣服蹲在村里的小女孩判若两人。但不论打扮成什么样，她单纯的出现就足以翻出压箱底的朽木，再往里面丝丝入扣地拧螺丝。

　　那孩子攥着书包带，直视她的目光如刺如炬，又没礼貌地说了句：“网上好多人在骂你，你最近是不是不好过？”

　　谢染沉默地移开目光，胡莘似乎莫名其妙地露出头顶的旋，然后目光投向谢染身后的位置，双眼一亮，扭头跑走了。

　　谢染在尴尬中一头雾水，再回过身，刚好看见走到近处的郭盼盼儿子珺珺。

　　“阿姨好！”

　　谢染现在习惯这个称呼了。

　　珺珺说：“我就猜阿姨肯定认得胡莘，她哥哥的案子不是你们弄的嘛！”

　　谢染笑，“你知道的真不少。还知道案子呢？”

　　珺珺超骄傲，“我妈妈是检察官呀！”

　　谢染的心思还在胡莘身上，“何止认识。”

　　珺珺说：“我第一次见她对谁那么有礼貌，阿姨你是不是帮了她大忙？”

　　“有礼貌？”

　　“她刚刚不是谢谢阿姨了吗？我主动借给她圆规，她都不好好谢我……”

　　谢染一怔，这才意识到原来方才那个旋，是胡莘对她做了个介于点头和鞠躬之间的停顿。

　　感谢吗？倒是不难想到，胡莘是感谢她从中帮忙，才让她转到了位于市区小学的宏志班。各中缘由大概是她妈妈讲给她的，但这样小的孩子就需要接受和理解这样的信息，放在平常也难以想象。

　　胡燃和许茂才那一圈子的事情，被她藏在一个落灰的角落。大部分时间好像完全忘掉了，但有时她从阳台望下去，一楼的小花园会提醒她不要忘记：你的涉险钻营，为的是找出父母遭遇的真相。伴随着这样的提醒，还会有一股小旋风将墙角的灰尘卷起，于是她心头会扯一下，想起墙角有个箱子里面装着些什么。

　　如果说检察官的价值应当是给受害人和被告人都带来公正，那么她一样也没有做到。

　　许茂才遇袭之后，她经历过短暂的考察期，但很快就脱离了嫌疑。因为被卷入现场，这个案子基本不会沾她的手，是由许峰负责。

　　她有意屏蔽这个案子的消息，但还是了解到了一点点。那个在现场被抓到的嫌犯是小区保安，经过最长十四天的拘留之后没有找到确切的杀人证据，检方拒绝批捕。后来，公安一度以自杀结案，又被检方以明显不符合事实为由提起检查监督，强行重启调查。此事轰动一时，因为好久没看见检方这么强硬过了。于是，目前进度就卡在那里一动不动，结不了案，也调查不出来。至于许茂才，捡回一条薛定谔的命，被目前最贵的机器吊着一口气躺在医院里。

　　这样细数下来，她了解的好像也不止“一点点”。

　　谢染循着胡莘离开的方向望去，与珺珺相反，胡莘比同龄人稍矮，混在里面应当难寻。但她走得很快，且没有同伴，迅速超过周围说笑打闹的平常孩子，反倒显眼，只是一转眼，就跑得不见了。

　　“她还是没什么朋友吗？”

　　珺珺说：“她比别的转学生还不爱说话。妈妈让我多帮助新同学，所以她跟我说的话最多了。”

　　谢染心情复杂，“谢谢你，多照顾她。”

　　“当然，我会给妈妈争光的。”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她忘掉了。郭盼盼挥舞长袖的结果，就是让她得到了丰富的资料，调研后期一周多，她将自己埋在这些资料里，似乎找到了刘检安排她负责调研的另一个原因。

　　近一年之内，启明区检经手的老年人受害案件明显太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了人命的。谢染在其中发现了两个熟悉的案件，正是她刚来一分院熟悉业务时用以写论文的老人自杀案，区检公诉的一审之后，受害人家属不接受结果，才到了一分院这里。这两个案子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有几个案子，区检以证据不足为由发回区公安局补充调查，可这之后就没了消息，公安在补充调查的过程中撤案。

　　谢染敏锐的神经绷了起来。她想起林翊在谢文祥的墓前对她说，很快会有老人自杀相关的新案子给她，但她至今没有见到案件的影子，难道线索竟铺到了这里？

　　于是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区检工作组，隔膜总算渐渐消失，她借机调了无数调研安排之外的案卷，默默存了下来。

　　调研终于走到尾声，结果得到刘检的大力称赞。领导一走，谢染就在视频会议室说给大家每个人准备了小礼物，早已熟稔的工作组在里面说笑约饭，然后一个个慢吞吞下了线。谢染关了摄像头，却还有些工作，仍坐在那里收尾。

　　突然，耳边传来隐约的嘈杂，似乎有人在冲水，还有些脚步声，就像是洗手间日常穿墙而来。但这个小会议室距离洗手间很远。

　　“是啊，终于结束了。你说那个谢检啊？没想到年纪轻轻，还挺……”后面的内容开始模糊。

　　谢染猛地抬起头，看见电脑屏幕上，自己仅仅关了摄像头却忘了退出会议室，而软件界面上另外一个窗口上的音频灯正在闪亮。

　　原来区检工作组里也有个人忘了退出，而且忘了关闭蓝牙通话耳机就跑去洗手间闲话了。对方的电脑距离洗手间的距离大概刚好处在蓝牙通信的边缘，因此谢染听到的内容时断时续。

　　旁边的郭盼盼脸色一黑，想要帮她退出会议室。

　　谢染制止了她，翻过一页手头文件，任凭对面的内容钻进耳朵。

　　“……让我们把前几年的案子都帮她调出来……是啊，每年来调研的都没她这么折腾。”

　　“她这是打算干什么？”

　　“……负责一次调研就能飞黄……搞点大事出来？没看到他们刘检都不管她嘛……”

　　“……钱？都是装样子……买的还不如我们小妹的贵，丝巾是山寨的驴，车也很普通。”

　　“你还看见她的车了？”

　　“第一次来就开了自己的车。你看，一分院都不给她派车……被快递蹭了，我们都看见了。组里大哥是懂车的，跟我们说那个车特别便宜……直接跑了，谁知道呢，可能不想让我们知道蹭一下也值不了多少钱？”

　　郭盼盼这时已经将指节攥得咯吱响，凑到电脑前想要给对面一个下马威，谢染再一次制止了。

　　“……宋检肯定要退位咯，总不可能挡自己闺女的事业……你看着吧，宋情也走不了多远，这次是宋检完蛋，下一步就是兴源集团，没了陈家罩着，宋情还能怎么样？这个谢染不傻，肯定要跟他们家划清界限，我们之前提到宋情两次，她完全不搭茬，一副不熟的样子……对哦，她也可能是装穷，意思是和陈家没交集了，哇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这一次，谢染不等郭盼盼动作，主动关掉了会议室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