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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无冤(3) ...

  •   谢染可能是真的困了,她的思维和感官功能都在叫嚣着想去休息。大概因此,对于林翊所说并没有太多真实感,而像是听了个与自己很遥远的故事。

      林翊笑了笑,“你困了,看来我讲得很不有趣。”
      谢染摇摇头。
      当她摇头的时候,汹涌的真实感终于后知后觉地将她紧紧缚在里面。

      “所以。”她字斟句酌,“您刚才所说的意思是,谢文祥在处理那个案子的当时,证据就已经明确地指向了那些人的犯罪事实,就连您,一个实习的大学生,都能迅速地总结出来。

      “但是谢文祥,无视了所有显而易见的证据。

      “那个判决书,除了你们二人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它的内容。既然已经进了碎纸机,您又已经离开法院,那么它就是谢文祥自己重新默写出来的。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说迫于无奈,但他明明拥有妻子用生命为他换来的,拒绝犯罪的合法路径,但他即便违规不回避,也还是要去犯罪。”

      谢染抬起头,几乎笑着说,“您的意思是,案卷里的记载都是真实的,谢文祥没有被冤枉,是吗?”

      林翊没有出声,默认是比较柔和的一种肯定方式。

      “可是不对。”谢染盯着白板上自己画下的图,目不转睛,此时此刻,她唯有将全部的期望都押在这张图上面,“按照您的说法,谢文祥原本想要秉公判决,这造成了他与希林制药以及制药厂背后势力,也就是势力B的敌对。那场对孔知音的谋杀,是势力B为了强迫他听话才做出来的,而谢文祥最终也确实听了话,归于他们的阵营。”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指着白班上面的线索,指尖却开始微微颤抖,进而失了力道,瑟缩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便是势力B唆使了许茂才,谢文祥与许茂才的关系便不能用简单的“敌对”一词来形容了。

      陷入混沌的又何止于此?谢染崩溃地发现,一旦这一步逻辑成为问题,之后的几乎每一条线、每一个人物所在的阵营,便都不再有说服力。一切成了一盘散沙。

      林翊背着手走到白板跟前,拿起板擦,擦掉“势力A”指向许茂才的那条线,又擦掉了谢文祥的名字。然后端详片刻,放下板擦,留下了其他的部分。

      他说:“你把人,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东林十几年来的风云变幻都是什么?是甜党咸党的过家家吗?”

      谢染隐约有一丝头疼,她弯下腰,用双腿支撑着肘,手撑着额头。这不是一个体面的姿势,从小她被教育,君子死而不免冠,所以她仍坚持着脊背的挺直,但确实很累了。

      林翊弯下腰,逼视着她,“想要知道你父亲真正的行为动机和他的死因,就必须把住东林这个庞然巨兽的脉。”

      “可我不想为东林把脉。”谢染抬起头,颓然笑了一声,“我能说实话吗林律?我从来,都对参与你们的权力游戏没有任何兴趣。我加入进来,只是为了平反,我说的是从法律上,摘掉谢文祥犯罪的帽子。等到平反成功,我就辞职离开,回到我应当存在的地方去。”

      “我以为……”

      林翊接道:“以为案卷里的内容是伪造的?”
      谢染点头,“毕竟太荒唐。若是犯罪证据模棱两可,判决向着包庇的方向倾斜,倒是可能。但按照案卷里的证据,一切犯罪事实都太明显了,谢文祥在那样的情况下写出那种判决,无异于自杀。”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谢文祥是个懦夫,他不应当敢。”

      林翊听到那个词,轻微地皱皱眉,但没有纠正。

      “现在你告诉我,不可能为他翻案了,因为那确实是他做出来的事情,一切都是真的。”谢染平静地说,“可是林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却让我以为……以为我有机会……”

      她心里蹦出“利用”两字。多可笑啊,她努力地、一刻不停地奔跑,用了最短的时间跑到了今天的位置,竟是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这六年来,她企图利用一切机会,利用一切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节点,到头来,却是被对方利用了。

      她写的论文献给了林翊,林翊许诺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谢染望向他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眼里带着点凶狠。
      林翊挑眉,“你打算举报我么?”
      谢染不承认,“怎么会。”
      她眼里却不是这样说的。

      林翊笑笑,“我对你说的从来就是:他是一个好法官。”
      没说过他无罪的话。
      谢染咬紧牙关。

      “他是犯了罪。我以为你经过胡燃案之后能有体会。谢染,你在法庭上握着你一点也不认同的荒唐公诉书的时候,想没想过自己是在犯罪呢?”

      谢染点点头,“法律只审判客观事实,不约束思想。它从不惩罚一个恶毒的蠢货,也从不放过一个被逼无奈的智者。我当然知道,谢文祥是好是坏,与他是否犯罪无关。”

      “但您说过\'平反\'。‘平反’这个词的意义,莫非是我理解错了吗?”

      林翊轻笑,“如果不能,你要怎么办?”

      谢染迟迟没有回答。

      怎么办呢?如果不是为了平反,她不会去日本,不会成为检察官,不会穿着黑色的制服熬着夜,不会被人利用和利用别人。一切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这样的时刻,她居然想起一只猫。

      儿时有天放学回家,她看见阿姨正在逗弄一只精美的长毛猫,雪白无暇的毛发柔顺发亮,长得像是成了精的雪顶。但走进些,却能发现它长着一双沙漠猫一般的耳朵,零星闪着银白色光泽的毛发沿着尖耳朵的轮廓伸长出来,顶部微微泛黄,形成漂亮的翎羽。

      谢染问阿姨为何唉声叹气,阿姨说,这是陈岚阿姨送来的。她本是陈岚阿姨花重金买来打算送给重要客户的礼物。这种猫生得不易,光是出生便需要提前一年定制,出生后活得更是不易,因为人为特殊育种使它患有先天疾病。

      谢染的手埋进猫那柔顺得毫无阻力的毛发,得知它之所以回来到自己家,是因为陈岚预定它时客户还是单身,而现在,客户有了女朋友,女朋友对猫毛过敏。

      这只猫的出生和它所受的一切苦、吃的一切甜,都是为了成为一个成功的礼物。这一刻,它失去了作为礼物的价值,可也没有成为野猫的适应能力。这名贵的猫,猫生成了废物。

      最后也不知它被送到哪里去了,送走的时候,唯有谢染哭了一鼻子,但一夜过后也就忘掉了。

      谢染想,猫生虽悲哀,倒也有一点幸运。幸运在于,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猫生是个错误。

      林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九成的光,“你累了。”
      谢染眨眨干涩的眼睛。

      不知不觉已到了上班的时间。林翊家买的是学区房,也有不少年轻租户,小区里人声车声组成真实的人间。这世界美好得,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翊下楼时走在最前面,完全没有等待谢染,渐渐地两人之间便隔了近一层楼的楼梯。

      林翊被楼下的住户耽搁了脚步,他和一个老人的说话声被楼道空间托上来,甚是清晰。
      “林律师,你媳妇还睡觉呢吧?你让她起床后来我家拿排骨。”
      林翊顿了顿,说:“谢谢您,她没在家。”
      “诶?”
      “她出差了,要周末才回来。”

      然后又是老人的声音:“那是我眼花了?昨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实,起夜时候好像看见你媳妇从窗户外边走过去。”
      林翊笑道:“是您看错了,那么晚,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家。”
      很难将这样一个温柔的丈夫形象和林翊挂钩。

      林翊善意地送她回家,并且在她临下车的时候更加善意地说:“下午也不用来上班了。给你算通宵加班的调休,不扣工资。”
      但这点善意实在微不足道。

      谢染更想问他一些问题:你诱骗我成为“你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处?我现在仅仅帮你写了一篇论文,手里握着的你的把柄,比能为你添的翼还多,你却在这个时候告诉我真相、失去我。

      谢染相信他不傻,即便是失误也不会犯如此愚蠢的大错。林翊对她来说,就像人类面前的宇宙,每当你对自己的智慧得意忘形,他就会轻描淡写地挥一挥衣袖,告诉你:你不堪一击。

      当然谢染没能问出口。她唇色发白地下了车。

      “谢染。”林翊叫住她,“如果实在不想称他为父亲,可以叫他谢庭长。我还是那句话,他是个好法官。”

      谢染微微倾身,回了家。她撕下贴在门上的一张便签纸,看见宋情的字迹写着“联系我”,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因为没电而关机很久了。

      谢染不想联系她。哪怕只是她的字迹,都让人想起宋卓。
      况且睡意已经压倒一切。

      但她躺下两秒后,还是不情愿地爬起来给宋情发了个消息,等了一会儿,宋情没回复。

      她如释重负地睡下了。

      她没想到如此疲惫的时刻居然还会做梦。

      梦里,整个视野一片苍凉的白色,一些黑色方块字飘在空中,伸手捉不到,退后它们又跟上来,仿佛甩不掉的蚊蝇。它们飞舞的方式很致幻,但谢染知道它们组合在一起说的是什么。

      在林翊给她看的那个连笔判决书的下面,还有一张纸,是谢文祥手写的,最后送给林翊的实习结束赠语。

      孩子,虽然每年冬夏都会有新的实习生帮我做事,但你是这么多年来我接触过的,最积极地练习写判决书的学生,也是进步最快的。不可否认,你的聪明才智和对法学的用心,将会给你带来不可估量的前途。

      你很优秀,只是,不适合法院。因为我在你的每一份判决书中,都看见了你对审判工作的享受。
      法官是什么?有些人为大众所不喜,大家想要利用道德将他们杀死,却又无法承受杀人的重量,于是推选出一个人,替他们生杀掠夺。这件事是如此地需要讨好大众,以至于时常会与他自己的人性相冲突。

      我时常想,法官受到人们的尊重,恐怕七成是对这种违反自己天性的职业的工伤补偿。
      开个玩笑。

      我想让你明白的是,法官的天职是审判,但享受审判的人,不应当成为法官。

      还有一点想告诉你的是,即便不成为法官,任何一个人的一生也一直在进行审判。我们每时每刻每一个选择,小到下顿饭吃什么,大到选择哪个人陪自己度过余生,甚至要不要去实行一桩犯罪,都是审判。我们在选择中审判自己的过去,赌上自己的未来。

      就像法官的审判一样,人是动物,我们的每一次审判,不一定都是好的、善的、聪明的。我们会在自己的一生中留下很多冤假错案,然后背负着它们的重量走完余生。只有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并愿意承担它给你带来的重量,你的脊背才不会被压弯。有资格为你做出终审判决的,唯有时间。

      孩子,你可以为我做出的选择失望,但不要伤心,明白了这一点,你才成为一个大人。

      ……

      崽崽,你长大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无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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