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无冤（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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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2019年11月，那天夜里刚刚下过挤牙膏式的小雪，天空像是没有将怨气发泄干净，挤着灰色的厚云。这样的清晨，天色晦暗，适合睡懒觉而非上班。
林翊刚刚在谢文祥庭长手下实习一个月，却总是每天第一个来办公室的人，今天就显得更加勤快了。就在他准备订书器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温柔地敲了三声。
谢文祥出现在门边，像一朵不下雨的云，儒雅地说：“来。”
谢文祥极少会亲自来叫他，今天是因为旁人都还没来，而他不知想要说些什么，通信软件传唤的方式被认为不够分量。
林翊便这样跟在他的后面，走过一扇扇巨大的窗户，来到尽头的庭长办公室。
谢文祥在泛着高级色泽的办公桌后面问：“你见了希林制药案的受害者家属？”
“是。”林翊下意识地挺挺胸脯，“我告诉他们，不要企图见您，法官不可以在庭外会见当事人及利益相关人。”
那是昨天的事情，全程历时五分钟，却被林翊评价为自己一个月实习经历中的高光时刻。
在爆炸案中受害的三人，他们的家属组队前来求见二审的担当法官谢文祥，要求改掉一审中对希林制药负责人的轻判和对其贿赂等犯罪的无视。
他们来找谢文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是半个月，一审结果刚出来没几天，这些人集体到法院门口大张旗鼓地上诉，要求让“谢青天”作为二审法官。当时来了好几家媒体的记者，镜头里面的蓝色“谢青天”横幅，就打在法院的红色“杜绝人情司法”横幅下面，传遍了网络。
昨天他们举的还是那条一模一样的横幅，倒是节约。
林翊刚好办完事回法院，看到这一幕，反胃得翻江倒海。他马上冒着被喷口水和砸烂西红柿的风险上前严肃教育。
“这些人完全不懂法，而且企图不良。我听他们的意思，是有人撺掇他们来找您的。”林翊解释道。他虽然坚信自己是对的，却莫名地害怕谢文祥不这样认为。
半晌，谢文祥说：“你做得对。”
林翊松了口气。
“但是下次不要对普通人说法言法语，语气也不要那么生硬。他们是无法理解你的。”谢文祥教育道。
“不理解的东西才能成为威慑。”林翊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不一定能被人接受，才补充道，“我觉得有点道理。”
谢文祥深深望着他，似乎有些担忧，但最终没有任何回答。
当天下午，林翊被谢文祥安排去了其他庭长手下帮忙，尽管行政上他的领导仍然是谢文祥，但谢文祥负责的案卷他不再有权过目。
谢文祥给出的理由是，二庭那边人手紧张来跟他要人，而林翊又是最能干的一个实习生。
林翊焦虑极了。
他的人缘不太好。从小过于专注学习，导致中二期来得比较晚，常常给人一种卖弄学识的尖锐感。在一中院这样的环境里，少有谢文祥这样对他好的人。
谢文祥大概是一中院最不起眼的一个庭长，干得多说得少，身无一官半职，但业务水平之高，林翊看在眼里。
即便是对讨人喜欢的实习生，也没有哪个法官乐意用休息时间看人家练手写的判决书，并且帮忙修改，林翊这种就更别提了。唯有谢文祥。
可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谢文祥了。即便换到了其他庭，也不该一个照面也见不到，谢文祥平时没有这样忙。林翊担心是自己那天的回答让谢文祥厌恶了自己，在故意躲避。
再见到谢文祥，是他抢了一个递送文件的工作。文件来自公诉律师宋卓，递送给谢文祥，内容是希林制药案二审的证据。谢文祥见到林翊的时候，脸色极差。他们才几天没见，林翊不知道他熬了多少夜才能把自己熬成这种状态，还是说仅仅见到自己就具有如此影响。
谢文祥确实很不满。他几乎是从林翊手中抢夺过了文件，说：“怎么是你？回二庭去。”
但是林翊多年专注学习的优质大脑，已经使他在路上，迅速看完了证据的全部内容。
那次之后，年轻的林翊心里藏了一个十分能满足他中二心的惊人秘密。
他留意着谢文祥的一举一动。他看见负责该案的公诉律师宋卓跑来法院，谢文祥的办公室门紧闭，里面传出一声愤怒的“这是犯罪”。他听见他们商量要紧事时，办公室里会传出掩盖掉人声的纯音乐。他不懂音乐，后来经人点拨，知道那首音乐名叫《克罗地亚狂想曲》。
他将自己摆在谢文祥的位置，难办，但重要，仿佛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
那些不懂法的受害人家属控诉的居然都是真的。希林制药不仅仅是一次重大责任事故的被告，同时那些高层贿赂了某些官员，从而得到了本不应得到的生产资质，也躲过了员工危险生产资质的审查，这些才是这次爆炸事故的真正根源。一旦确认了这些事实，与希林制药有交易的官员将被连根拔起。
“我”要怎么办呢？
林翊兴奋地想，大概有三条路。
第一条：公正地做出正确判决，然后得罪一串人物。
第二条：随便想个借口，将案子移送给其他法官或法院，明哲保身。
第三条：包庇所有人，从此很可能平步青云，但会埋下祸根。
当然，林翊的中二是有限的。他也只是脑补一场，并不会真的找到谢文祥做一番指导，而从谢文祥的表现来看，他显然只会选择第一条路。林翊晚间睡在学校的硬板床上，听着室友震天的呼噜声，心中想的却是“为谢庭长的仕途扼腕”这样高阶的事情。
直到，谢文祥妻子的死讯震惊全院。
林翊打算去参加孔知音的葬礼。葬礼的前一天，他在法院加班，待到同事们几乎走光了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林翊抬起头，看见了谢文祥依然挺得很直但毫不凌人的身影。又只过了几天，他老了十岁。
“实习而已，别这么拼。”谢文祥说，“早点回去。”
林翊看到他的样子，突然抑制不住冲动。
……
“谢庭长，您再帮我批改一下吧。”林翊站在谢文祥的办公桌前说，目光熠熠。
谢文祥拿着林翊刚刚冲动交给他的“练笔”判决书，捏着纸业的手指用力地将纸捻皱。他静静地看完，然后将纸页塞进了碎纸机。
“你的实习结束了。”谢文祥转过身来审视着他，目光里是化不开的失望。
林翊有点激动，“您还要固执下去吗？您一味坚持的公正，也只不过是给希林制药的领导多判几年刑罢了，它值得用您妻子的命来换吗！下一个可能就会轮到您女儿——”
“林翊！”
人的拳头与实木桌面相撞的巨响。
一个自傲于自己的脑力的人，是不会用依仗体力的方式战斗的，除非，当他不得不承认脑力已无能为力。
林翊望着他渐渐发红的拳头说：“请您暂且地，逃离丧妻的悲痛。请您看看前方。您还有路。”
他呈给谢文祥的那张纸上写的，是第三条路。他知道依谢文祥的性子，那张纸的归宿将是碎纸机，所以用这第三条路，来做田忌赛马的首发。
“不用这个也没关系，还有更聪明的法子。”林翊目光奕奕。
“希林制药案的受害人许茂才杀了您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您就与许茂才拥有了可能影响司法公正的关系。不管您愿不愿意，都应当回避，将这个案子交给其他倒霉法官。”林翊为自己绝妙的第二条路而激动，“庭长，这是您妻子用生命为您开掘的一条生路！”
谢文祥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扶着桌面，慢慢坐下，“你明天不用来了。”
“明天是葬礼。”林翊提醒道。
谢文祥抬起沉重的眼皮，“也不用来，好好回去上学，你不适合法院。”
……
但是，当林翊厚着脸皮出现在孔知音的葬礼上时，谢文祥并没有勒令其离开。
有时一些看似注定无望而令你牵肠挂肚的事情，会意外地如你所愿。可是一旦达成，它给你带来的兴奋并不能与无法达成时的执念相媲美。
就比如这场走了个妥帖过场的葬礼。
以及，希林制药案最终的判决结果。
林翊看到法院公开的判决的一刻，很难找到恰当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判决是一种冷冰冰的文字构成，可是即便再冷，它也是人写的。一篇文字，只要出自人手，就一定带有作者本人的记号，即便只是标点的用法、语句的长短，你也一定能透过文字看到作者。
而透过这篇署名“谢文祥”的判决，林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
那篇本应被搅碎、撵成纸屑、化为灰烬的练笔。
谢文祥还是最后一次为他批改了判决书。
林翊记起以往的每一次批改，一开始曾见到全篇密密麻麻的勾画，到后来仅勾描寥寥数笔，也不过一个月，几篇练笔而已。林翊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强。
这最后一次的批改，仿佛一次出师。谢文祥仅仅模糊了带有林翊特征的习惯用语，其他毫无修改。
狂喜。但狂喜之后是意料之外的恐惧。
在之后的很多个夜晚，谢文祥最后留给他的，灰色的、干枯的眼神，常常突然出现在他的梦里。现实中的谢文祥从来吓不到任何人，但梦里的那双眼睛总将他吓醒，冷汗淋漓。
他会将被子罩住自己，在那极度逼仄而黑暗的空间里，看关于这个案子宣判后的相关视频。他看见希林制药领导的假哭，看见受害人家属的假笑。看见他们得到天价补偿之后又得到工作，这时候的笑却分不出真假了，奇怪的是，带着一半真心的笑，却比之前完全虚假的笑来得更恐怖。
当他亲手写出的判决书成为生效的世间规则，制造出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谢文祥用真实，治好了他的中二病。
如同投桃报李，林翊听了谢文祥最后的忠告，再也没有回到法院。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无冤（2）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