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妻徒刑》猫伶

33、唐僧（3）

　　真人比照片好看，近看比远观冷漠——此时谢染给出的对宋情的评价，尚不掺杂任何不理性成分。

　　这节课，谢染上得很痛苦。内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无聊，但是谢染的注意力一直被宋情身后那个风衣腰带吸引过去——系得太丑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件以腰带为最大卖点的北欧独立设计？
　　为什么上次那件高定她穿得那么美，这次却车祸现场？
　　哦，这两次，她用了完全一样的系法，原来她并非审美超群，上次只是误打误撞。

　　其实这并非什么大问题，只不过谢染沾染着艺术家对美的某种神经质。宋情的性格在她看来完全不算缺点，但是刚刚意识到的这一缺憾，就像是发现剥了皮的水煮蛋被指甲划破了一个裂缝，令人扼腕叹息。

　　可是……
　　白璧微瑕，瑕不掩瑜。

　　一旦开始那属于艺术世家的哲学思考，心底就涌上无限的悲伤，而美，通常是伴随着悲剧而来的。这一刻，谢染想起了维纳斯的断臂、唐三彩的氧化和李斯特的不协和音。于是，审美是个圈，谢染又把自己给转回去了——宋情真是越想越美。

　　“请坐，下一个。”宋情微微倚在阶梯教室的桌子边沿，歪头望着三米之外的谢染，“唐僧对律师的保密义务会不会有独特的理解？”

　　全年级的同学都在起哄。谢染起立，听着像是在逗小朋友的口吻，望着那副藏着戏谑的眉目，心中升起一股好胜之气。

　　“理想的律师是没有感情的人形自走法律条文，永远不可能主动分享当事人的秘密原本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惜他们是人，所以保密义务成了压抑他们人性的必要手段，为了让他们更像法律机器。”

　　这话，其实是谢染说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观点尚未出现过，又或许是因为唐僧说出了一点也不唐僧的话，教室里安静下来。

　　宋情多看了谢染两眼，“说得没错，只有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了一般人性，才算合格的律师。”

　　谢染微微颔首，心情愉悦，准备坐下。

　　“哎，还没让你坐。”宋情却没放过她的动作，“可是你这么说的话，似乎对法官也适用，律师和法官的职业道德区别在哪？”

　　区别在哪？
　　似乎就在嘴边，但谢染发现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什么思考的必要呢？她原本就没打算做律师或法官，只想做学术。

　　“压抑人性才能成为合格的律师，但是压抑全部的人性，一定无法成为优秀的律师。所有法律人的职业道德都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连接法律理想与人间真实的桥梁，不同的只是与人间这一端的距离远近而已。

　　“注意，是与人间的距离，而非与法律的距离。

　　“所以，作为法学生，不管你想从事什么都要记住：信仰人类，不要信仰法律。请坐，唐僧同学。”

　　这才是宋情的答案。

　　谢染不服气地想，你一个冷漠怪，谈什么信仰人类？但是怀着这样的不甘，谢染发觉自己从未对任何一个人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和欣赏。
　　她开始不那么理性了。

　　她经常喜欢上别人，就像喜欢世间美好的万物，但对宋情似乎比对世间万物更感兴趣一点。

　　七年后的现在，谢染吃完了宋情买给她的两个小面包，沉睡的饥饿感被瞬间唤醒。她追到宋情身边去，抢过冰淇淋。

　　她说：“其实我急着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些事。”
　　宋情：“什么？”

　　谢染让冰淇淋在口中融化，食不言。

　　她心中默念：

　　我得知了你在法庭上说的话，知道孙美芝的母亲为什么会被赶出法庭，也大概能猜到你现在穿着的风衣与早上不是同一件的原因。你说信仰人类时我还在怀疑你，可这么多年我见过了许多人，你这个冷漠怪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律师。

　　可我不再是那个唐僧了。

　　我会这样困，是因为熬夜帮林翊写了论文，那是他晋升首席的利器。我这样快地提级调任，不是运气。

　　今早我想与你在司法上做交易也是真心的。

　　我还骗了胡莘。我哪里是为了她真正的幸福，明明秦浩然说的是对的。我只是更想要那根头发而已。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来不及不安，做完了，胸口一根根血管仿佛都依次堵了起来。所以我来找你了。

　　默念结束，冰淇淋也融干净，咽了下去。

　　“我想说的是，”谢染在身边过人时沉默下来，待到两人周围清净了，才缓缓说，“我一直就可以吃学校食堂的饭，确实会有点消化不良，但是没有到胃疼的程度。那时做出那种样子，是因为谈恋爱，做作一些。现在更是变了，连消化不良也不会了吧？”

　　宋情：“但你还是不喜欢？”
　　谢染：“那是自然。”
　　宋情轻轻一笑，“那就没有本质的变化。”

　　谢染顿了顿，“嗯”了一声，望着校园里一张张年轻无虑的面孔，梗了大半天的胸口血管在慢慢地疏通。

　　也正因为确认过了“不喜欢”，两人经过食堂的时候，便没有停下来。校门口的餐饮街，宋情带她落座于一家藏得远一点的香草烤鱼。人均两百多的店，来光顾的在校学生也能占一半，甚至还有一桌穿着中学校服的少男少女。谢染记得自己毕业之前，同学们聚餐都只去烤串，这也没几年的功夫，年轻人的消费水平倒是指数提升。

　　宋情捕捉到了她的目光，“近两年的调查说，18到24岁的年轻人，每月非生活必须消费，东林已经稳压首都一头，并且有继续拉开差距的趋势。十到五年之前，首都还是第一的。”

　　“因为新建的大学城？”谢染脱口而出，紧接着又摇摇头，啜着茶水说，“东林的大学城再怎么繁荣，也比不上首都的经济体。我回来之后感受到最大的变化，其实是文创方面。第一次进书店的时候，猛地看见满墙的色情封面，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不小心走进了R18区。”
　　宋情微笑道：“你倒是不必如此强调‘不小心’三个字。”

　　谢染恍若未闻地擦手，“精神阉割了多少代人啊，好不容易放开桎梏，果然成效显著。文娱方面的消费高了，必然带动其他方面的消费，怪不得东林的gdp韭菜一样地疯长。总体来说是好事嘛。”
　　宋情点点头，“确实很合文艺界人士的心意。”
　　谢染隐隐约约感到了中枪，不紧不慢地说：“这年头，文艺界人士不也是给商业平台爸爸打工？”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若是在武侠世界，中间的空气兴许要具象出闪着光点的内力波纹。不久，谢染就绷不住笑了出来。宋情端起杯子，谢染也照做，玻璃杯在中间轻轻一碰，谁的杯沿也没比谁的低，平齐得刚刚好。

　　“你和乔伊晨约定玩什么？”宋情说，“商业平台爸爸很久不玩游戏了。”
　　谢染狡黠地一弯眼睛，“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

　　她将定好的三个游戏告诉宋情，说：“三局两胜，我们胜算很大。”
　　听到游戏的名字，宋情也笑了。

　　“不过，你不要对这个赌抱太大期望。还记得我怎么评价乔伊晨的吗？”宋情说。
　　谢染回忆了一下 ，“很有原则。”

　　“没错。这个原则并非说话算数或者交易诚信。她自己心里有一杆称，但因为她这人心理比较变态，所以这杆秤在一般人看来很可能是歪七扭八的。”

　　回想起被灌醉的高攀，谢染十分同意宋情对乔伊晨“心理比较变态”这一新评价。

　　宋情显然对乔伊晨十分了解，继续分析道：“她与你约定玩游戏，一定会请高攀来做搭档，目的就是让你看到，即便你刚发过话不许高攀再去见她，但只要她一声令下，高攀还是会乖乖跑过去。而且，是和菜得不行的她一起玩游戏，并且打赢你。”

　　谢染内心再次升起一股自家白菜被野猪拱了的愤怒。

　　宋情望着她不受控制地怒而鼓起的双颊，垂眸笑笑，“你呢？如果你赢了，她还是不帮你比对DNA，你怎么办？”
　　“管她帮不帮。”谢染气上心来，胡乱说，“好歹要让她看看，她和高攀还不如两个分手了八百年的人默契。”

　　也许是因为服务员刚好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烤鱼，谢染一时间没能注意到对面一团瞬间冷却的空气。

　　宋情贴心地为她夹出一条无刺且最嫩的部位，“你这倒是个不错的思路，不过目的很难达成。”
　　“嗯？”谢染叼着鱼问。

　　“我不记得我们在——”宋情说到这里，突然不自然地一顿，然后接着说，“在庭上以外的其他场合有默契过。”

　　谢染含着一口鱼肉，也不禁愣了一下。这话挺熟悉，几年前的版本是：我不记得我们在庭上和床上以外的其他场合有默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