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妻徒刑》猫伶

27、连环（3）

　　不多时，带土的大葱幼苗已经被安放在了谢染选好的花盆里。

　　她回头望，只见胡莘溜溜达达走开，蹲在不远处的一个摊位前面玩。胡燃一家显然是这一带的名人，摊主们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只不过正午的气温让他们恨不得化成一滩水，谁都不愿意多废一句话。

　　唯有刚卖出了东西的花盆摊主乐得聊天。秦浩然嗑着老板送的免费瓜子，正在按照谢染的吩咐主导话题。

　　“我们是公诉律所的。”秦浩然半实半虚道，“平时经常来慰问胡燃的领导有事，我们今天替他来。”
　　老板：“哦，林律师！”
　　秦浩然：“您知道？”
　　“大伙儿都认得他。又帅又有才，人还善良。”

　　谢染朝其他摊位望去，果然收获了几个附和的笑容。

　　老板又说：“他经常来我们这里买东西呢，知道我们生活不容易。咱们白果镇整个镇子都拆迁了，就剩下我们百十户倒霉催的，平时哪还有人来赶集啊。”

　　这里的村民还沿用着老祁县时代的称呼。“白果镇”拆迁后，所剩的村落已被称为“白果街道”，但它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是“街道”的建制。

　　谢染和秦浩然对视一眼，正在嗑的瓜子顿时变了味道。他们听出老板在暗示他们什么。果然，老板又端了一捧瓜子过来。秦浩然挥挥手，不好意思接了。

　　谢染倒是接得从善如流，然后说：“挺好吃的，我们买点回去吧。办公室那么多人呢，三斤够不够？”
　　老板顿时笑成了花，话匣子也打开了。

　　“胡莘这丫头命不好。”老板望着远处玩耍的胡莘，倒是没有减弱声音的意思，“她爹也不管她，自个儿住着那么大的房子，闺女跟这破地方，上那个破小学。”

　　秦浩然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

　　谢染讶然：“您也知道许茂才？”
　　老板“嗐”地一声，“咱们村谁人不知道啊？都十好几年的事儿了。”
　　“那胡莘她……”

　　“她不知道。”老板断言，“多大点孩子，懂啥？大伙儿人都不错，在她跟前不提这事儿。反倒是她妈，成天神经兮兮地跟她说，‘你是老胡家的、老胡家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胡莘站起来往更远处走了走。

　　老板啧啧道，“沈令芳是小地方来的，观念还是迂腐。我要是她，就找许茂才去，让他养自己的种。别人嚼什么舌头，也不如闺女过得好强，你们说是不是？”

　　秦浩然脸都白了。谢染觉得，如果老板再说下去，他没准能从眼睛里冒出火来。

　　幸而一个女人的喊叫声打断了这边的谈话。

　　谢染和秦浩然循声望去，女人拽着胡莘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扯着她远离自己的摊位。胡莘瘦小的身体风筝一样被她扯着，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辩驳。谢染一怔，秦浩然却已经冲了过去。

　　“您干什么？！”秦浩然将胡莘抱过来，护在身后。

　　女人手里举着胡莘的作案证据，“你问问她要干什么！”

　　原来是胡莘蹲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把摊位上的发夹全都掰坏了。

　　秦浩然囧，回头问胡莘：“你怎么回事？”

　　谢染挤进来的时候，有个村民小声说：“你刚说她妈不检点，还有他哥杀人该死，被她听见了。”
　　女人大声反驳：“我说的哪个字有错？真话还不让说了？”

　　旁边又有人说：“说话确实过分了，但也不能毁人家东西啊。”
　　“毕竟那么个家庭，教不出好孩子。”
　　……

　　谢染让秦浩然将胡莘带走，自己掏了两百块钱赔偿，总算脱身。

　　谢染在祁水河边追到两位，胡莘显得比秦浩然还平静，略带愉悦地说：“那棵葱挖的就是她家的。”

　　秦浩然沉默。

　　“哥哥，”胡莘突然这样叫他，“我哥会死吗？他们都想他死，但我妈说不会。”
　　谢染告诉她：“不会的。”

　　秦浩然蹲下，紧紧地扶着她的双肩，“你哥哥的律师很厉害，会为他争取到最低的量刑。不……你要相信我们，你哥哥绝不会被冤枉，我们会还他清白。”

　　这一刻，谢染看见胡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天知道她怀着一颗惊喜万分的内心，还要顾及气氛表现出严肃感伤的样子有多难！

　　其实谢染第一次见到胡莘，是在胡燃案第一次开庭的时候。胡莘作为证人坐在庭外，无所事事地玩手机。从那时起，谢染都没有见过这个孩子露出在意任何事情的神色。

　　真正能打破一个孩子的麻木的，是最亲的亲人被群体盖棺定罪，即便表达愤怒都无人在乎的绝望。尤其是她知道，自己也是钉死棺材盖的其中一只手。

　　胡莘很擅长自我欺骗，鲜活的痛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谢染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她问胡莘：“许茂才真的是你爸爸吗？”
　　秦浩然惊呆了，连忙阻止：“谢检，你在说什么！”

　　谢染推开秦浩然拉她的胳膊，“莘莘不是小孩子了，她都明白，是不是？”
　　胡莘默然点点头。

　　谢染问：“你确定许茂才是你爸爸吗？你妈妈告诉你的？”
　　胡莘摇头，“他们说的。”

　　谢染笑笑，“你又不是他们生的，他们还说秦哥哥是你爸，那秦哥哥就是你爸了么？”
　　胡莘抬头看看秦浩然，整个人陷入迷惑。

　　“认定一个人是爸爸，有两种标准。一种是，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给你花钱，保护你不受伤害，把你养大，这样的人你就可以认他是爸爸。许茂才这样做了吗？”

　　胡莘迟疑了片刻，微微摇头。

　　“另一种就是血缘上的亲生父亲了，这种虽然有些难以证明但也不是没办法。总之，听旁人胡言乱语就相信，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就在胡莘的表情愈发迷茫，谢染的忽悠渐入佳境的时候，秦浩然终于成功将她拉到了一边。

　　秦浩然低声说：“谢律，你想让她怀疑自己的父亲？”
　　谢染：“不然怎么让她去取许茂才的头发？”

　　秦浩然望望胡莘，急道：“她肯定很讨厌许茂才，你给了她这个希望，她现在眼睛都发亮了。可这是害她啊！许茂才对她没有尽到一丁点父亲的责任，如果确认了是她爸爸，她以后会更失望。但如果不是，她就真成了没爸的孩子！不论哪种，只要检测的事走漏出去，他们一家就都没法做人了！”
　　谢染叹了口气，“你能想出别的办法？”

　　她这话说得有些沙哑，才发觉自己也很吃力了。秦浩然说的她何尝想不到，但是看着秦浩然在她的问话下陷入沉默，她就只剩下对他妨碍自己的烦躁。

　　她转身去找胡莘，却马上又被秦浩然拉回来。

　　“谢律！”秦浩然仿佛在求她，“这种取证方法是不对的，这和诱供骗供有什么区别啊？”
　　谢染冷声道：“看不出区别，你应该重修刑诉法。”
　　秦浩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反正宋老师会把庭审拖到下次……”

　　谢染仍然没办法告诉他实话，告诉他，自己根本没有向宋情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

　　她只能说：“许茂才知道延期的那一秒开始就会非常警惕，他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女儿了，不在乎继续隔离下去。”

　　秦浩然知道她说得没错，“那……我们先带她去吃饭，慢慢劝她。我们还有两小时呢，庭审刚刚开始。”

　　这句话仿佛在谢染的头脑中再次敲响了时钟。

　　她一直在看时间，怎么会不知道庭审刚刚开始？但“庭审刚开始”这件事，在她被翻译成与秦浩然完全不同的意味。

　　谢染心想：哪还有两小时呢？

　　几个小时前，谢染即将离开宋情家时，宋情叫住她，说：“放弃许茂才的DNA样本吧。”

　　谢染才意识到，拖延到三点只是她单方的请求，宋情从始至终都没有答应过。

　　那时谢染突然恨自己。她说着不再依赖宋情，却还是将最重要的结点放在了她的身上。她望着宋情，听着自己的心跳，觉得宋情每一个淡定的动作，都在切割她的希望。

　　宋情单手拎着浇水壶，漫不经心地看着那长长的喙吻过每一个花盆和每一方土壤。身后的绿色植物都顶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焕颜向她邀宠，而她的态度实为当代一碗水端平的典范——无用的那只手一直插在防晒风衣口袋里遮阳，不肯弯腰也不肯低头，顶多垂着眸子看过去，看哪一株都是一眼，一点也不多看。

　　不少关怀却也不多慈悲，一如她的为人，以一副令人怀疑的态度，偏偏将事办得妥帖。

　　因此如果不是互利双赢，谢染本不愿意求她办事。毕竟从她面上看不出她办一件事的难度和意愿，她又不说，谢染都不知道该回以多大的礼才合适。如今她们又早已不是情侣关系，仅仅心里念着这份好却不回实际的礼，总觉得不对劲。

　　原来她提出任何请求，宋情答应或不答应都会直说，倒是从没出现不正面回答，反倒建议她改变自己计划的情况。

　　谢染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能答应我了？”

　　宋情听了，居然笑笑，坐在藤亭下面说：“确实不能答应。但我那句话并没有这一层引申含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