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斩首》谢清一

20、第十九章

　　老王的手依然稳当且麻利，像是端着一个器皿一样托着他的胳膊，一层一层的掀开了。眉头也渐渐锁紧了。
　　甄城有丝不耐，扭身将胳膊从老王手里抽了出来，扯着衣服往肩上一搭道，“看什么看。能有什么事？”
　　老王一时不察，指尖似乎在新鲜的缝线上勾了一下。
　　果不其然，甄城的脸色更差了，有点坐立不安的模样。
　　老王低声道，“你刀口沾了生水。有点感染。”
　　“过两天就好了。”甄城别扭的捂着，老王勾的那一下让他本来还能勉强忍耐的痛楚变得尤为清晰，这句话也就显得有点咬牙切齿。
　　“消毒。处理一下。”
　　“不。”甄城摇着头，眼见着老王脸黑了，又心不甘情不愿的撒了手抬了起来，“算了算了。你高兴折腾就折腾好了。”他的头扭着，不看自己，也没看老王，头低着，后背倒是比之前直了。
　　老王飞快的处理好了，拉出他手中攥着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甄城有些垂头丧气的。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抬头瞪了老王一眼，“我嫌自己难看行了吧？”
　　这是他第一次真实明确而又不假思索的对老王吐露出感受。
　　老王迟疑了片刻，“你这也没什么。我见过更长更不好看的。”
　　甄城扭头瞪了他一眼，“那是别人的。这是在我身上的。能一样么？”
　　说到这句，倒似乎听着自己有些无理取闹的性子了。甄城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自顾自拍了拍，“算了。反正都这样了。”
　　老王看看他。落寞似乎也有，不快似乎也有，疲惫似乎也有，就那么一丁点，仔细看着看着才能看出来。
　　老王说，“以后记住，没结痂的伤口尽量不沾水。知道么？”
　　甄城笑，“你教小朋友么？”
　　“你记着就行了。”老王不由自主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好好保护自己。”
　　甄城忽的停住了，身体燥热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郑重的看着老王，看着看着头又低了下去，“王医生。你不用这么照顾我。我没你们那么娇贵。”
　　老王没有搭话。
　　甄城又道，“小时候我特别淘气，还故意闯祸。我爷爷就变着法揍我。用棍子夯、罚跪。急起来还用烟袋锅子烫过。就是被揍大的。”
　　这是甄城第一次主动说出口，即便之前老王已经能瞧出他身上龙鳞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被遮掩着让他的过去也模糊起来。
　　老王看着他，“那你更要学着保护自己。”
　　甄城应声，“是命重要。”
　　老王仍然看着他，脸上有些漫不经心的笑，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老王翻了些药递给他，“烧烤今天别吃。我给你去煮点稀饭。吃完把这些药吃了，各两颗。今晚可能不好受。烧退了就舒服了。”
　　老王说着说着，甄城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老王不禁红了脸钻进了厨房。

　　且说这老王粥还没煮完，甄城就睡过去了。老王见药纹丝不动，叫醒他吃药，甄城倒是一脸委屈怪他没倒水。
　　老王平静地反问，“那你是不是还得喂进嘴里。”
　　甄城立刻眉开眼笑道，“那再好不过。”说完张大了嘴等着老王的伺候。这本也无可厚非，倒是甄城身形与神色有些违和，反差的很。
　　老王喂了药，见他神色十分困顿，脑袋耷拉着，人也比之前在护士站磨嘴皮子时消瘦不少。不知怎么有些不舍，小心撸了他的头发，不经意间倒见后脑勺还沾着块白灰。老王捋到指尖嗅了嗅，原来是装修用的涂料。
　　甄城见状恼道，“艹，又没洗干净。”
　　“在忙装修啊？”
　　“嗯。差不多结束了。”事实上甄城十分不爽，毕竟他是准备在开业前再告诉老王，顺便剪彩上给老王一个惊喜。
　　老王与他，因为这提前被看破的小秘密而有些沉默。
　　甄城待了一会儿，只觉越来越热，抬手往下扯自己的衣服，又由于汗湿而黏在了肩上而越发焦躁，不住往下甩着，动作一大，只觉残臂也不由自主跟着自己的动作晃来晃去的停都停不了。
　　甄城更觉烦躁，好在老王解了围，扯下了挂在他身上的衣服，又拉了条毯子披在他身上，“换洗衣服呢？”
　　“谢谢你啊！王医生。”甄城说完又摇了摇头，“忘买了。”
　　他的客套让老王有些不舒服，老王见他眼中神采也不似之前明亮，便拍了拍，“你要是不舒服可以跟我说。”
　　“没什么好说。”甄城哼了一声，背着身子又去睡，后背的龙纹依旧张牙舞爪的，只是没了头，一副末路之气。
　　老王等了一会才出去，他之前忙着责怪他的不知轻重，哪里想过感受最真切的人其实还是他，他遇到的每一件事也许会让他意识到自己与之前的不同，也许会让他不由自主意识到别人的目光。
　　甄城很聪明，老王也知道。
　　甄城睡得很不踏实，他有着前所未有的沮丧。一开始，他并不会在意自己掉了条胳膊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后来他感觉出来了，譬如他捏着牙刷又想起来再放下去抓牙膏的时候，譬如在澡堂子里试图把毛巾拧干的时候，譬如他套了件外套却因为不怎么顺畅的拉链而又气得把它丢在一边的时候，譬如听到老王每一次有点嫌弃的告诫，譬如控制不住那光秃秃的胳膊在老王眼前甩着晃着的时候。
　　甄城忽然明白了一些事，这些比那个人的刀斩到他的时候还要让他难以忍受。
　　这也与之前很像，很多年前他在十字路口抉择的时候就早已知道哪一步都不会走对。
　　甄城长长的舒了口气，或许是老王给他的药让他有了一丝的松快，他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很快又汗湿了，尤其难受。
　　老王又回来了，倚着坐在床边，他烦乱的坐起了身，空气里的凉让他清醒了些。他的眼睛还是红着，怔怔的看着老王，良久道，“王医生。你说做人怎么这么烦呢？”
　　这样沉的话题老王是无解的。但老王看出来了，没有人会真正的无知无觉毫不在意，那些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和将会发生的，当事人心里比谁都明白。甄城也一样。
　　老王又给他披了毯子，“人烦是因为想多了。你看傻子们烦么？”
　　甄城歪着脑袋沉思，“说不定他们烦的你不知道。”
　　老王慢悠悠的拍了他，没有再反驳，看着他笑了。
　　这一笑甄城心就暖了，看着老王，看着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