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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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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格安突然大笑道:“为什么救你?”
初夏的夜里已有阵阵蝉鸣,叫声不大,却在这安静的屋里分外清楚。
此刻映在格安眼中的,只有摇曳的烛光,房中的添置摆设,和他自己。
秦王依旧盯着她深邃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寻找一些东西——
可惜没有。
两只灰蓝的眼瞳就像是两枚镜子,镜子没有自己的喜乐,所照出来的,无论是喜是惧,都是他自己的模样。
她的嘴角渐渐平缓,最后趋于一条直线。像是昨日山间蒙蒙细雨散尽,露出一草一木,一观一坡。她平日里挂在皮上的嬉笑疯癫也被尽数剥去,露出底下真实又冷静的面孔。
格安声音低哑,脸色平稳,轻轻开口道:“我为什么来救你,还需要问么?”
秦王只觉得自己的眉头被人偷偷拧了一下,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爽。
“周桓。”这是格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觉得你是明白人,这种问题,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他听到自己开口。
格安嗤笑一声,她低下眼睛继续看画,又不似在看画。
过了半天,她开口道:“我们北胡有句话。遮羞布下面盖着的烂肉,没有人把它当好肉。因为,大家都能闻见。”
说完就闭上了嘴,开始翻起书页,似是不欲再开口。
秦王的目光越过格安,飘在对面的柜子上良久。
他本来想要做什么?
好像只是想问问,昨晚雨下得那么大,又没有提灯笼,她究竟是怎么找过来的。秦王低下头,视线又落回书上。兴许是,啾啾,带她去的。
整个屋子就此陷入一片静寂,蝉鸣声又渐渐升起,一如既往的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京西郊绿营大帐中,传来声声咒骂:
“北胡蛮夷,无耻泼妇!”
雕白虎青铁椅,座后设一长屏,左右分别立着两道十二连枝云纹灯。云麾将军站起身来,在椅前左右踱步。
“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座下立着一年轻男子,披轻甲而佩长剑。“还请将军息怒,女流之辈,眼界见地不若将军深远。”
这那正是忠勇侯世子吴珩,专来拜访这脾气暴躁的三朝老将,没说几句话,却听了他一肚子牢骚。他规劝了云麾将军几句,寻着机会与他拜别,赶紧出帐上马,向京城方向而去。
绿营在京城的西边,进了城便是西坊,说起西坊来,那可谓是群英荟萃。
吴珩打马走在街上,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大多都是来听书听戏,勾栏里找女人,乐楼上附庸风雅。
他忽然看到人群穿梭之中有一张熟悉的身影,纵使带着幕蓠,却不掩娇俏灵动。那是,琢儿!
他今早出门时,并没有听琢儿讲她也要出门,想必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跑出来就跑出来,却还敢来这种人眼混杂,下九流的地方。
吴珩赶紧下了马,交给另一旁骑马跟着的侍卫,自己挤进人群之中,试图将他顽皮的妹妹揪出来。
眼见着她妹妹进了那戏园子,他也跟了上前。
“这位将军”那戏园子前的看门人见他一身轻甲,风姿挺拔,换上满脸的热情,拦住了他:“将军也是来听戏的吧,今日上台的的可是我们班子里最妙的武生,唱得是最拿手的《战平关》,最适合将军您听喽。”
吴珩明白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当下就掏出两枚金叶子递过去,那看门人眼神发亮,赶忙招呼了旁边打杂的伙计带上雅间。
吴珩挥手连声道不必,问了那带雪青色幕蓠的姑娘在何处,又递上一枚金叶子,才上楼去寻她。
吴琢自从去了趟秦_王府,与格安讨教投壶技巧之后,就隔三差五邀她出来逛逛安庆社,走走戏园子。听书听戏,喝酒吃肉,好不自在,就差长个物件,逛勾栏院了。
二人还在雅间里坐着等开唱,就听到一边的敲门声。
吴琢的小丫鬟贴在门边,轻声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男声:“是我。”
格安在这边听了噗地一声笑出来。是谁是我?难道还能不是我。
她转过头,却见这边吴琢大惊失色,白着脸。那小丫鬟好像也慌了,站都站不住,连连瞄她家大小姐。
“完了,我今天溜出来的。门外是我哥,现在怎么办?”
那门外人又开口,严厉道:“吴琢,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吴琢欲哭无泪,她本来想藏起来,听了这话以后只好低下头,对那婢女眨眨眼睛,示意让她开门。
这边格安心里却好笑,究竟是怎样的哥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吴琢这么怂。
“世子爷……”
随着吱呀一声响,吴珩进了门,忽然看见这屋里还坐着一个头戴幕蓠的妇人,于是先作揖道:
“见过夫人,在下吴珩,此番来寻舍妹,还请夫人见谅。”
吴琢一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角。“哥,我错了,但我不回去。今天,是我和秦王妃约好一起出来玩的。”她连着眨眨眼,暗示吴珩给她点面子。
吴珩轻轻瞪了眼吴琢,心下却微微诧异。自己的妹妹与秦王妃什么时候这么要好,还偷偷溜出府来着戏园子听戏。
他忽然想起早上云麾将军同他说的话,面上不动声色,却是又恭敬行了礼道:“原来夫人便是秦王妃。”
吴珩只见那座上的秦王妃颔首。她带着幕蓠,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动作轻缓而大方,显得略有倨傲。
然而,天道好轮回,这次却换了格安大惊失色。
她娘的喂!幕蓠下的格安看到吴珩,脸上血色尽褪,左手紧紧握拳放在腿上。
她有想过面前这个人会回京城,但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撞见他,更没想到他居然是吴琢的哥哥。
她瞄了一眼吴琢,心中分外懊悔。自己怎么就这么随便地交了一个朋友,应当先打听一下她的家中人。然而她根本就不记得,这个手下败将叫什么名字,又究竟出自哪家,只记得这张脸。
这张脸,曾任定北军副将。
几个月前,那时她还是及翁将军,南下一路从渔阳打到渠城,不仅让他连吃几场败仗,一路仓皇逃窜。后来抓住他,还逼着他写了家书讨要赎金。
再后来,她和娜塔尔公主偷偷换了身份,又是一顿威逼利诱搞定了护送的北胡使臣。小心翼翼每天带着面纱,在重重保护下来到京城。
格安慌张,脑子却转的飞快。在心里赶紧盘算了下,这大梁境内,能认出她的应该只有三人。
一个是那刚刚启程回北胡的使臣。人是在他手底下出了差错,只怕是夹紧嘴巴不敢说出来的。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自己的人看着,不惧他泄露一点秘密。
第二个是雪晴,绝对是自己人。
第三个,就是这忠勇侯世子。只是她当年缺钱缺的紧,其实本不应该自己露面的。
秦王应该已经猜到她是冒牌的娜塔尔公主,但他或许打死都不会想到,自己就是梁人传闻中那个血腥残暴,杀人如麻的及翁将军。
家国大恨,差点杀身之仇,哪个梁人不想报。
格安抖了抖。
活该!谁让自己不好好学汉话,到现在都记不明白吴琢和她哥出身哪个侯府。
秉持着不出声不露脸不起身的准则,她静静坐在一边看台上敲锣打鼓。
吴珩见秦王妃似是不待见他,只道是自己唐突了,不便多待。于是吩咐了吴琢几句话,告辞出门。
这边吴珩一走,格安才暗暗长舒一口气,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还好今日出门幕蓠戴的厚。万一被看到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估计根本来不及解释,直接被追着砍吧。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今后可惜是要离吴琢远一些了,如果被她哥哥不小心看见,那么自己小命休矣。
那边吴琢半天看秦王妃不出声,还以为她生气了,赶紧赔礼道歉。
“今天真是我对不住你,我哥就是这样子,老古板,从小就喜欢揪我小辫子。”
格安只顾点点头,心里还残留着紧张,她不想进行这个话题,于是故意转移了吴琢的注意力:“行了我们不扯这些。快开唱了,先听吧,其他烦心事儿等听完再说呗。”
吴琢就是喜欢格安这种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她高兴一应,就把等会儿回家可能会发生的一通丢在脑后了。
今天台子上唱的是近日京城里最热的戏,战平关。
那场子上的角儿们,脸上都涂着好厚的粉,一来一往,格安看不出个一二三,雪晴在旁边倒是给她解释了一下。
具体就是说,边关来犯,皇上一声令下,小武将辞别自己的妻儿老母,上了战场,三番五次,壮烈牺牲。
武将身死的消息传回家中,妻子悲痛欲绝。但是因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缘故,只能坚强地活着,却是每天流泪,待老母长辞,孩子长大成人,便自缢了。
台上人唱的凄凄惨惨,台下格安笑得花枝乱颤。
她指着那扮作妻子的角儿,对雪晴问道:“唉你看看,你说她明明可以养大孩子,享享清福。再随性一点儿,改嫁找个合心意的人,非要在这里死来死去,故意的吧。”
她偏过头看吴琢,却见她两眼模糊,一直在抹眼泪,心里震惊,赶忙憋住笑问了原因。
吴琢经不起问,一边抽噎一边答道:“你看,他们真的好可怜,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阴阳两相隔。但是却能生同衾死同穴,也算是好结局了,真是悲凉的故事,呜呜呜。”
格安使劲眨眨干涩的双眼,也想挤出一两滴泪,却失败了。她讪讪闭了嘴巴不再说话。心想大梁人的乐子,她可能不太懂。
吴琢却是流了格安想流的泪,继续抽噎道:“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说完又开始抹眼皮子。
格安一时迷茫,这怎么动不动又吟起诗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好开口,怕自己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惹得吴琢更不开心,赶紧低下头喝水掩饰尴尬。
就像她每次劝雪晴,越劝哭的越厉害,不理她还被一顿莫名其妙地酸。
怨不得梁人都说,最难懂的,就是姑娘家的心,好似海底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