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春事》玉知

4、第四章 失去

　　“外公。”庭院中，当我叫他的时候。

　　嘭，映入眼中的是他猝然倒下的身体。

　　“老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衰退，让家里人回来吧。”医生司空见惯的下达诊断书。

　　我茫然地坐在床前，等到外公醒来。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用清明的眼睛注视着我，类似无数次站在廊下时的眼神。

　　“你该长大了，九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发出叹息。“让外公好好休息吧。”
　　我握着外公的手摇头，而他第一次用无可奈何与虚弱的样子面对我。

　　我抓着他手上绿色的线，那是我第一次在山下时候，青棵大人赠与的礼物，我小声对外公说：“你会好的。一定会的。”
　　神明统领这里，他会给生活在这里的人庇佑。大家都这么相信的。

　　离开医院后，我穿越红白两色的绳索，在山的后面是青棵他们居住的地方。

　　名为青棵的神明，他有一双青色的眼睛，他平淡而无怜悯告诉我：“树木有枯荣，人有生老病死，我们没有办法。”

　　我握着丝线，心中茫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突然间，在他青色的眼瞳里，我看见了一个人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突然下来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恐惧，为一步步接近的未来，为了失去外公的害怕。

　　我在他面前哭的一塌糊涂。

　　直到手放在我额头上，我抬起眼看向他。

　　“如果不再为人、为短暂生命，可以延长存在的年岁。”平静的青棵道，“禾木，如果你一定让他留下，就让他成为我们。”

　　“真的可以让爷爷身体变好吗？”眼泪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但是像是软弱的四肢突然有了力气。

　　“嗯。”他道。

　　“谢谢您，青棵大人。”我接受他的提议。

　　在我的眼里，‘他们’和同学、老师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住在山上，一个住在山下，无论住在哪里，外公是我的外公。

　　我要让外公留下。

　　*******

　　然后，激烈而荒诞的一切。我不能理解的一切发生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外公。那一瞬间，外公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其中含着一种陌生而隐含巨大悲愤的情感。

　　他在令人恐惧的沉默后，厉声训斥我，让我离开，拒绝我守在他床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前所未有的抗拒我，以及对我失望。

　　外公生病了。
　　他一定很难受。
　　如果他病好了，就会恢复正常了。我想。

　　但是他的病情迅速恶化，连医生都觉得讶异。他像是失去了一直支撑理由，任由身体衰败，精神颓败。日子短暂而煎熬。我听见时间一天天消失，某个害怕的东西越来越靠近。而我只想要让他重新好起来。
　　可是外公有着我不能忤逆的想法。

　　“这是为人的骄傲。禾木。”
　　最后，他清明的眼中流下浑浊的泪水。“你是人。”他宽大的手紧紧握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

　　“禾木，你是人类。”

　　“你的父母会来接你。跟他们回去，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禾木，”

　　“离开’他们‘，离开那座山，禾木，不要让我的孙子也死去，不然我不会瞑目。”

　　医院的白布盖上他的身体。那双粗糙的手还有一点温度。
　　我握着他的手。不能说话，想不通，只能从眼中不断流出眼泪。
　　为什么。
　　为什么？爷爷。

　　我离开医院。像无数次一样穿越树林，到达巨木下面。我问青棵，他是我唯一能够找的’人‘，“我真的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吗？”

　　“嗯。你有着天赋，独一无二。”他声音悦耳而宁静，如同树枝在风中沙沙摇摆，会让人静下来。

　　天赋。

　　这就是我被外公憎恶的理由吗？我茫然，心里想哭。有委屈也有伤心。

　　“您可以拿走我和人类不同的地方吗？”

　　“人类多数平庸，有天赋很好。”他说，“如果你决定了，我会取走你不要的东西。”‘他们’从不会勉强或者去说服什么。

　　我让外公那么失望。天赋对我来说，也许并不是那么好的东西。

　　“嗯，”我确定的点点头，告诉他，“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很疼。

　　拿走身体里的一半东西会有多痛？那天之后我知道了。就像挖走骨头，抽干血液一样，身体的每一处都剧烈的疼痛着。

　　醒来后，我躺在巨木下，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青色眼瞳的神灵，也不会有长长羽翼的夜鸟，还有睡在我枕头上的藤生。

　　突然间，我明白了天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

　　而现在，我失去了‘同伴’，我不再能够见到他们了，以及身体从未有过的沉重。

　　原来这就是失去天赋。

　　就像弄丢了一半的自己。

　　我站在树下，让自己不要哭，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

　　*******

　　禾木是在被窝里醒过来。他睁着眼睛，早晨的阳光让人疲惫。

　　“蹬蹬。”他听见有人在木廊上走过。一个人影投射在纸门上。“小少爷，我可以进来吗？”门外的男子问。

　　“嗯。”

　　推开木门，穿着白色医生外套的青年走进来。

　　禾木坐在被子上，沉默的看着他从自己的手腕上取下一个圆形的机器。

　　“这是对您身体状况进行探测的工具。因为您的状态不太好，又是在无意识状态，所以我们只能取得您的父母的允许，对你的身体进行检查，您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唔，”禾木反应有点迟钝，他的眼睛很痛，于是不由的捂住眼。

　　“少爷。”医生不着急，耐心拿着医疗器械等待面前的孩子回神。

　　“重，很重，身体。”禾木抿唇。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是一个正常孩子了。
　　本来应该为能够完成外公的愿望而开心，像无数次那样达到他的期待，虽然过程有点艰难，但是他还是做到了。但是禾木却想要哭，并感到了巨大的失落。

　　他知道，他从他拥有的另一个世界完全离开了。他放弃了他的朋友，一直照顾他的神明们。

　　“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原因。”医生温声道。在一瞬间，医生因为这个孩子的神情而惊讶——他笑着的脸让医生忍不住移开目光，像是在目睹碎裂的生物。

　　在做军队的随行医生的时候，因为任务，医生曾经穿过一片著名的丛林，在那里生命是很脆弱也很强悍的一种东西。当时小队的队长给他介绍过，在这片丛林里有一种很珍贵的鸟类，这片森林因为这种鸟而声名远播，但是真正见过实物的人却很少。
　　“你知道这种鸟以蟒为食。”
　　“非常强悍，即使数量稀少，却是毫无争议的天空霸主。”
　　队长语气遗憾，因为他们快要穿越丛林了，也没有运气好遇到。不过在最后要出去的时候，他们见到了这种鸟的蛋。——摔碎的，白色的蛋壳四散开。
　　“太可惜了。”队里的人纷纷道。

　　是啊，太可惜了。未来拥有整个天空，却悄无声息的碎裂在了不知名的地方。医生那时候想。

　　******

　　禾木穿好衣服，收拾完后，看到医生还在房间里。

　　“请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这里有一样东西需要您签字。”医生犹豫了一下，从带来的包里面拿出一份纸张，“您的家族有这样的惯例，每一个三川家的人都有权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在每一份体检报告后面都需要体检者的签名。”

　　“好，谢谢。”禾木接过薄薄的一张纸，轻声道谢。“我会认真看完的。”

　　“您不需要道谢，小少爷，您的家族有明确的分工与等级，为您服务是我们的职责。”医生谦卑的说。

　　禾木有点不太适应，他隐隐觉得家里来接他的人和他接触的人不一样。他注意到医生尴尬的眼神，点了点头，“嗯。”

　　禾木坐在桌面翻看。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纸张，“抱歉，我看不懂。”

　　“我为您解释相关的指标。”

　　“好，”禾木犹豫了一下，把后面的谢谢咽回去。从他们到来的时刻开始，他要注意以及适应未来他要生活的地方的方式。

　　医生为他一项项的说明，没有一点不耐烦。

　　“结论是，我身体的血液比别人少，对吗？”青棵拿走的是这个吗。只是血液？

　　“嗯，您造血的功能比普通人弱，各方面器官功能不足，”虽然已经看过了报告，但是医生还是忍不住语气里的怜悯，“您会容易疲惫，身体沉重，体感上会发冷，需要好好静养，不太适合做一些剧烈的运动。”

　　“嗯。”

　　医生安慰道，“不过，无论是您的骨头，还是运输血液的静脉状态都出乎意料的好，甚至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甚至比普通人更健康，在回到您家里之后，好好调养的话，在您成年的时候，会有一定的几率恢复到正常水平。”

　　“请不要太担忧，毕竟今年您才9岁。”

　　“好，我会努力的。”禾木低头，明亮的眼睛划过那些字，低垂的眉眼中有难以遮掩的黯然。医生不知道，禾木却明白，那是被拿走的部分。

　　他拿过笔，在最后一页认真签上自己的名字：“三川禾木”。

　　******

　　葬礼之后，禾木第一次去学校。
　　他站在班级门口，老师用特别柔和的声音让他进来入座。
　　周围的同学们都看着他。
　　“禾木，你来了，不要伤心。”
　　“今天去我家玩吧，我让妈妈做樱花饼给你吃。”
　　“我家里也是。”
　　“这里有好吃的巧克力，禾木吃一颗，就不会难过了。”

　　“谢谢。”禾木愣了一下，然后接过他们递过来的各种吃的，玩具，捧在怀里。本来在上课的老师停下来，没有批评大家破坏秩序，而是从讲台里拿出一个盒子，帮禾木把东西装好。

　　“这都是大家的心意，同学们包括老师们都很在意禾木。所以即使你离开这里了，也要天天开心。”
　　女老师蹲下来把盒子递给他，褐色的眼睛温柔。

　　“老师，禾木要走吗？”

　　“禾木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我不要禾木走，禾木你不要走。”班级里的孩子们哭出来。

　　很奇怪的，虽然后来很多时候，禾木不会和同学们出来玩，也很少参加学校的活动，但是今天这些孩子们却特别舍不得这个孩子。
　　大概是这个小城的孩子都在一所学校里念书，大家一起长大，第一次经历离别的事情吧。
　　老师想着。

　　“不行啊，禾木也要和他的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不能让禾木的爸爸妈妈过来住吗，禾木一个人肯定会害怕。”
　　“是啊。”
　　禾木抱着盒子，眼底滚烫。
　　他不说话，因为他既不能说自己可以不走，也不能提出让父母回来这种话。

　　他抱着盒子，站在教室里。
　　“少爷，手续已经办理好了。”西装合体的青年站在门外道。学校校长和年级主任等陪同在他身边。

　　司南目光在他红着的眼睛上停了一下，说道：“您不用着急，收拾好东西后，我们会在在校门口等您。”

　　“好。”禾木点头。
　　司南对校长他们微微点了一下头，在他们热情的笑容里，转身离开了。

　　“就是要跟他走吗？”一旁的麻生突然问道。
　　“嗯。”
　　麻生瞪大了眼睛，强忍着：“我以后会去看你的。”

　　“嗯，等我长大了，我会回来。”禾木望着大家承诺。

　　******

　　“少爷。”两辆黑色的车停在校门外，司南看见他，为禾木拉开车门。
　　车辆缓缓驶入道路，禾木抱着书包坐在车里，他回过头，安静地看见学校的大门一点点远去。等学校彻底看不见了，他才转过身，打开书包里的盒子，从里面拿出鲜艳的糖果，放在嘴巴里。
　　糖抵着他的牙齿。

　　甜味在舌头上散开。

　　朋友们说，【禾木，只要吃一颗就不难过了】

　　*******

　　<布朗家族的家主与妖怪有接触>

　　樱庭是这个国家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前三人之一。

　　他知道布朗先生，有着纯粹笑容以及宽和脾气的一个人。在会议里，他总是充当被别人攻击的角色，在会议外，政府内部所有的财政计划都要经由他审核签字。

　　一个虽然身体孱弱，但是却像狐狸一样灵活的男人。

　　他曾经是樱庭的老师之一，教导他如何看懂各项指标下国家的运行情况，国民的生活情况。他毫无保留将一生积累下来的经验知识教授樱庭。

　　这样一个睿智温和的男人与一个女性结合并准备再次走入婚姻。

　　樱庭在婚礼前看到了父亲下发的决定。——<秘密处刑>

　　“只是接触的话，并没有违反最高宪法条例，按规定只需要清洗入境的妖怪。”樱庭给他的父亲，这个国家的至高王发出问询的文书。

　　“本应该这样。但是，我们确定了一条信息：新娘会在结婚前接受‘转化’手术。布朗他对此事知情。他动摇了，背叛了自身的立场。”父亲的回答里有惋惜。

　　“我知道了。”樱庭回复。

　　那场婚礼樱庭没有参加。

　　一个月的全城封闭清洗期间，樱庭带着花到私人陵园。照片上的金发男人儒雅温和。布郎先生与他有着一样灿烂的金发，这个人是他的老师，他母亲的兄长，他的舅舅。

　　他的为数不多的亲人。

　　******

　　“殿下的心理状态很稳定。”

　　——一如既往，布森先生作了同样的结论。